毫无疑问,刘仰东的《红底金字'六七十年代的北京孩子》(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2月版)是一本怀旧的书。对于这些年的中国人来说,怀旧已经是一件毫不新鲜的玩意了。眼见一波一波的怀旧热向我们袭来,把我们卷去。有人怀北大荒,怀样板戏,革命歌曲,有人怀老上海,旧南京,更有人怀小秆的菠菜,散养的土鸡。在怀旧方面,我们中国人可真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那么,眼下这本书,有没有怀出一点新的味道来呢?
首先让我吃了一惊的是它在怀旧方面体现的死抠细节的专业精神,这在大而化之的怀旧热中可是不多见的,很可能标志着我们的怀旧已经进入到了专门化的技术层面。《红底金字》从当时的校园环境,教室内部状况,门窗桌椅的构造,书包铅笔盒的式样形状,一直讲到自制收音机里的三极管型号,真是无奇不有,无所不包。比如说玩吧,我也看到过其他书里讲那个时候小孩子的游戏,一般也就泛泛而谈。可是在这本书里,光玩就分成'收藏加赌博类'、'群体类'、'器械类'等,每一类下面又分列很多种,每一种都会详细介绍玩法和器械。我从小是个爱玩的人,在玩方面自诩为见多识广,可是这里面讲的很多游戏简直是闻所未闻,让我这个今天的中年人对远在千里外和几十年的时光之前的同龄北京孩子产生了莫大的敬意。《红底金字》可以算得上是六七十年代北京孩子的生活百科全书。
眼下国外的文化研究中,有一项很时髦的是对'物质性'的研究,着眼点就是从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器具观照历史。《红底金字》大可归入这一类,其'物质性'是一目了然的。我们搞历史的,以前都喜欢从大处入手,说来说去总不过是精神意识,运动思潮,重大事件等等,小老百姓的油盐酱醋柴是不在话下的,小孩们的弹弓弹子尿泥就更上不得台盘了。可是呢,如果我们真的相信唯物主义,真的相信马克思所说'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的话,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在《红底金字》所记录的'冰棍棍'、'奶瓶盖'、'沙包'、'掏裆'等等当中找到历史的真意。
历史就是记忆,而记忆是需要某些容器,某些触发物的。像普鲁斯特笔下的玛德兰小点心,就是激活他个人历史的灵媒。对我们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老孩子来说,《红底金字》是我们的玛德兰小点心,一旦入口,时光之墙便会被击穿,昨日便恍惚会再来。看到书里提到的一种有吸铁石的海绵铅笔盒,我就想起自己也曾骄傲地拥有过一只这样骇人听闻的奢侈品。那时候我不停地把那盒子打开,又关上,只为了听关上时磁铁相吸的'嗒'的一声。现在那'嗒'的一声就在我耳边。后来,为了装矿石机,我把这只极品铅笔盒连同我拥有的几乎所有宝贝去换了一只破耳机,而这只破耳机最后竟然又被原来的物主偷了回去。这样的联想式记忆是无穷无尽的。
书里提到某些游戏,与我所在的地区玩法有点不同。比如'打皇帝',在常熟乡下就叫'扔砖头'。我们的目标比北京孩子要更简单:竖一块砖头在地上,人站在一定的距离外,用另一块砖头去把它砸倒,击中了就可以进入下一关,没有击中的话,就要轮到对手来玩了。乍一看这游戏有点像是穷人孩子的保龄球,可它真比保龄球好玩多啦。这个游戏最让人兴奋的地方在于,每一关都规定好了要用不同的方式去击倒目标。比如,第一关是站在远处扔,第二轮就必须在走动中扔,第三轮是要用三根手指头托着砖头,走近了去扔。这样大概有十来关,一关比一关难度大,到最后一关,要求玩家用背驮着砖头,走到目标边上,转过身来,不许用眼睛看目标,起身让背上的砖滑下来把目标击倒。这一关让我特别紧张,因为我在前面的各关中常常能够领先,却总是在最后关头错过目标,痛失好局。
现在,每当我看到那些描绘我们的老祖宗用石头投击猎物的岩画,就会想起儿时的'扔砖头',并且对那时候玩这个游戏所产生的高度兴奋产生新的理解。我怀疑这个游戏是从新石器时代遗传下来的,具有人类学活化石的意义。当然,在漫长的历史中,无数的人类小孩对它一定也是进行了改良丰富和提炼,也就呈现出同中有异的'家族相似'性。这样说来,是否意味着我们儿时的弱智游戏统统具有更加普遍深远的人类学意义呢?考虑到当时极其特殊的强烈政治背景,这种原型式的结构就更有意思了。书中有一章专讲六七十年代北京中学课堂里学生对老师搞的各种恶作剧,像虚掩的门上面放笤帚,椅子上撒图钉,桌子里抹臭豆腐之类,当然可以被视为那年头'造反精神'的体现。可是,在饱看了好莱坞电影的人眼里,那些恶搞同《暴雨骄阳》之类的教育类电影中学生捉弄老师的情节岂不是一模一样?同理,被一波波的时尚大潮洗礼后的我们,也应该更能看出当年在四个兜的的确良军装、四角撑满的绿军帽和白色的回力鞋下面潜藏着的永恒的时尚冲动和扮酷企图。
百年中国,大旨求变,到今天人人好说'断裂'。结果呢,颠来倒去,翻来覆去,如熊瞎子掰玉米一般,留下许多的虚无,许多的空白,许多历史的伤口。其实,即使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一个民族的发展也是需要一些相对稳定的基本结构的。稳定从何处寻?支离破碎的历史怎样重新拣起一点可怜的连续性?怀旧无疑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应运而生的,它的目标无疑是为了重建某种穿越时空的共同体,哪怕那仅仅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
作者:严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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