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书本,我的思绪仍旧时不时回到这个汪洋般的长篇故事里,在其中反复回溯,多余的情节和人物逐渐漫漶消失,只有两岸的两个身影始终清晰'一个是彼岸的卢里教授,一个是此岸的他的女儿,露茜。很多评论家喜欢将这个故事的主题概括为'越界的代价',实际上,越界的前提都是先有了距离的存在,越界的结果总是个人乃至一群人更加深重的孤独。遥遥相对的父女俩,就用不同的站立的方位阐述了两个词:距离,孤独。
故事的起因是卢里勾引他的女学生,越了'师生之界'和'年龄之界',结果遭致审判。在审判中,卢里承认所有指控,但是负责调查事件的委会员并不肯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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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作者的笔墨在卢里与露茜之间荡漾纠缠。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互相窥探,互相迁就,并最终互相远离。他们之间隔着的鸿沟不仅仅是'年龄'和'价值观',更有'时间'。卢里是生活在过去的人,他相信的是白人世界的文明法则,而露茜却是牢牢地站定于南非的'当下',并且接受了'当下'对她的改造:在南非,没有文明法则,只有丛林法则。卢里主张通过逃离和遗忘来忘记耻辱,露茜则选择妥协,默默承受耻辱,以此来获取个人的站立'作为在黑人的土地上生存的白人,她必须抛弃尊严,忍受耻辱,以卑怯的依附姿态来获得个人的立足之地。
令我震撼的描述是在轮奸发生后,卢里不停地想和露茜交流,劝她放弃农场的一切去外地休养。露茜则拒绝了父亲,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这跟你没有关系,这是我的私事,是我一个人的事!'
在露茜看来,父亲对她的一次次关切,和当初委员会对卢里的审判一样,都是一种入侵,是对双方间固有的距离的僭越。虽然卢里和委员会目的是寻求真相,然而对于个人来说,没有真相,只有独属于个人的感受,它无需第二个人来分享。卢里对露茜的关心,转变成了一种对于双方的侮辱,不停地揭开伤疤,就是不停地面对耻辱。两个独立的人,同时'在场'于当下的南非,却不'在场'于彼此,孤独如同宿命,能向哪方逃避。
库切毕竟是南非作家,他的小说无法回避南非的种族矛盾。尽管当时种族隔离制度已经废除,南非进入了所谓的'后种族隔离时代',但是小说中的人物依然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下,'和解'依然迟迟不肯到来。露茜被三个黑人强暴的实质是,她成了殖民主义的替罪羊,种族与种族间的距离是无法逾越的,越界的代价必将由具体的个人来承当。对于施暴者来说,他不是在宣扬正义,而是在发泄仇恨;对于受害者来说,她在承受历史对个人的身体和尊严的侮辱。其实,对于决定生活在南非的露茜来说,这种强暴事件其实早就发生在她的预想里了,而且也决不可能因为现实里已经发生了而不再发生。她将像条狗一样活下去,而施暴者也将像狗一样在未来的日子里对着白人继续发泄仇恨。露茜与卢里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是懂得自己脚下的土地的人,也是懂得自己的站立方式的人。她清楚这种来自种族间的隔离必将体现在人与人的距离上,无法消泯,且拒绝僭越。她不能选择逃离,那是属于卢里'那一类人'的事,是浪漫主义者的选择。露茜却是现实的,她要在这片土地上呆下去,就只有忍受一切耻辱'也因此,露茜艰难的'留下'获得了美学意义上的解读。在授奖词中,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如此评价库切的作品:'他的主角总是被沉沦的冲动淹没,而吊诡的是,他们却因为所有外在尊严都被剥除而获得新的力量。'
一连串的纠葛,都是有经过无结果,作者的笔仿佛粗硬的砂布,横一抹竖一刷,事件便越来越消瘦含混,人的孤独却在其中发泡一般蔓延。卢里是孤独的,露茜是孤独的,甚至那些仅仅作为背景提示的黑人们'佩特鲁斯、三个黑人施暴者,他们何尝不是孤独者?尤其是,在南非这块复杂的土地上,个人的孤独促成了群体的困境,群体的困境又强化了个人的孤独。恰如一道令人怅惘的巨大漩涡,它们因因相循,互相纠缠剥蚀,向着黑暗无止无尽地沉沦。
加缪的小说《局外人》中塑造了一个自外于这个世界的荒诞而幸福着的人,一个哲学意义上的'局外人',在《耻》中,卢里和露茜的生活既非荒诞也不幸福,就像每天打开窗户就看到篱笆和狗棚一样,是真实得不容修饰的日日月月,然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形成了互为局外人的关系。在南非这个'大局'里,每个具体的个人都有自身必须承当的'局'和'耻辱'亦即露茜或者译者所谓的'个人隐私',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然而,这几乎是无需言说的,这世界所有的不幸都肇始于'不同':每个人都深处自己的'局'中,隔着固有的距离眺望着他人的'局',试图越界,而最终孤独'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你,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