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田中芳树引用时敬为前辈、被司马辽太郎奉为老师的海音寺潮五郎,本是萨摩鹿耳岛人。这或者是他那段著名表白'比较人物格局及事业大小,显然武田信玄胜过上杉谦信'但若必须做一家的仆从,我会选择做上杉谦信的家臣'的来历。会田雄次说海音寺的历史小说中,一贯重视人物性格是否刚毅,意志是否不屈,是否重理想而轻利害。溯其根本,则萨摩人秉性中的刚强坚韧,会令他更欣赏北国男子的豪迈尚义。
爱憎倾向,见诸于笔下。因为主角是上杉谦信,因此不会有织田信长传记中复杂的外交手腕,或是宫本武藏故事里频现的野店浪人,又或者丰臣秀吉世界中参差交叉的人际关系。与主角的性格类似,故事是飒荡开阔的,情节是迅速流转的。战阵的排布、军略的调度,这是本书的核心。透纸浸墨,都是萧飒的北国山形,以及林野下铮铮然金铁交鸣的杀伐之气。上杉谦信以及他的传奇在草泽之中吞吐云翳。京都公卿画眉涂齿、品玩名器的漪靡之情,不在这本书中。
即是说,这是部关于男人的书。
在其他以成败论英雄的故事之中,北条早云、尼子经久、毛利元就和上杉、武田龙虎,都是上一代的豪雄。谦信与信玄时常作为时代卷轴的背景出现,他们一出场便风虎云龙,是主角们'秀吉、信长、家康这些最终胜利者'攀伏的对象。而在这本书中,是谦信三十二年的人生故事。他也有少年时期,在越后尚未因他而成为诸侯不敢正眼相觑的年代,在他还未领受上杉姓氏的年代。他与信玄一样为父所嫉,与信长一样有麻烦的兄弟。北国茫远,他无法和北条氏康一样在相模海边品汤。少年时他坐看父亲与兄长的羸弱,流浪;当他与鬼小岛弥太郎等一众年轻武士浪迹时,誓要复兴尼子家的山中幸盛也不比他艰难;直至拜师宇佐美定满,成长,与兄长角力,成为家督,所向无敌,遂定越后之龙的威名,他完成的跨越几乎举世无双。
当然,他的故事不止于此。
那是战国。将军被谋杀、幕府是傀儡。剑与十文字枪已被火枪取代,比睿山可以被一把大火烧尽。信仰可以被利用,本愿寺可以占地为王。世道浇漓,毛利元就、宇喜多直家、斋藤道三们在挑战阴谋诡计的无限可能。然而浮华的世风却未能吹进北国的毗沙门天堂。他,从小就被欺骗、歧视、动乱伤害良多的少年,像个迂腐夫子似的接受了关东管领之职,改姓上杉,上京朝拜,依照苦修僧侣般的道德戒律行事。如果不是他的所向披靡,你几乎可以称他为宋襄公。他是一个奇妙的矛盾体:纵横疆埸却又持节守义,杀人如麻却又一心向佛,命途多舛却又克己待人。同样曾出家剃度,但武田信玄和斋藤道三显然走到了他的反面'虽然,他的道德洁癖有时似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这本书的奇妙之处,在于谦信的四十九年人生,只书到了三十二岁为止,而故事以女主角之死告终。众所周知,大多数谦信的故事,都不存在女性的影子。这种清教徒般的禁欲,无论出自史家的笔削还是凿然的事实,都会显得有悖常理。于是,在这个北国的冰雪史中,出现了一些温煦的光影。在谦信看尽了人生中那些丑陋情欲之后,终于还是寻到了一朵莲花'当然,孤独者总是悲剧造就的。这段奇妙曲折的异性情感发展史非史所载,但多多少少,是海音寺对于一个人性格可能做出的最合理安排。
但这的确不是谦信本人的全传。故事在高潮处戛然而止。三十二岁,第四番川中岛合战,角川春树杰出电影《天与地》的核心情节。以此告终之后,你将看不到第五番川中岛合战、宇佐美定满自尽、盐与刀剑、手取川之战等后续篇章。上杉谦信的故事结束于他最辉煌的时分:他手持兼光宝刀奔进了信玄大营,战国两大豪雄一对一。
为什么结束于此呢?
如前所述,这是讲述一个少年如何在艰苦中成长、厌恶女性、情欲与堕落,成为道德典范与不世战神的故事,是一段北风萧飒、刀锋凄寒的篇章。以战国冷兵器最浩大的一次死战为结局,也许更适合谦信的生涯。(长筱之战与大谷吉继部在关原的玉碎还夹杂着铁炮之声)如你所知,在川中岛第四番合战前数年,发生了桶狭间雨袭,在此之后,信长与今井开始了交易,铁炮熄灭了蹄声,信玄死在了野田城,毛利元就和北条氏康同没于1571,刀剑和马鞍埋在了长筱,冷兵器时代在三段击的轰鸣声中结束。上杉谦信也许是时代枭雄中活得最久的人,但他已经与火药时代格格不入。
因此,在冷兵器时代的高潮,以一个悠远结尾戛然而止,是对这个冷兵器时代王者的最好总结。战国的蹄声依然纷乱,天下底定犹在近三十年后。他个人的悲剧令结尾莽莽苍苍,而他的道德宗旨、他的神奇军略和他的卓越声名,正在最烂漫盛开时分。你不须去仔细寻找这朵北国的道德莲花在扰乱的泥淖中继续沉沦十七年的故事。在这本书结束的时候,尘烟与哀伤洗下了白云悠然的晴空。既然这是一本交织着战争细节、满篇兵甲铿锵的书,那就让故事停在那里好了:那时的他刚刚挥了武田信玄三刀后仰天大笑,还在道德沦丧的世间独自高举着他的旗帜,而他的禅语在那时,还不显得那么天真:'八方无碍,天地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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