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人的谈话——读《查令十字街84号》-《查令十字街84号》书评
读到2/3的内容时，觉得它是一本像炉火一样温暖动人的小书，跳动着欢快的火苗，依稀能闻到松木燃烧的香气。读到末尾，心灵发生了奇妙变化，突然有很多话想说，很多情要诉，却陷入失语。我怀疑先前所有的轻快其实是作者海莲'汉芙举重若轻的智慧，承担着这个爱书的女人永不为人知的爱与泪、深情与隐忍。'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84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它良多'炉火熄灭了，松木的香气还残留在空气中，痴心的读者如你我，失魂落魄。
1、纽约的斯文人
斯文不是僵化的姿势，否则海莲'汉芙算不得斯文人，她是一个风风火火、率性鲁莽、话速很快且嗓门很大的女人，总是套着一件脱了线的毛衣趴在床下的旧地毯上看书'我猜测。那么，我爱的斯文是知书达理、尊重自己亦重视他人、拥有同情心与同理心、热爱美好事物与温暖人情、懂得谦卑与感激的深刻教养。
不是吗？如果你是查令十字街那家书店的经理，收到海莲'汉芙的来信，也会打心眼里喜欢这样的表白：'今天收到你们寄来的书，斯蒂文森的书真是漂亮！把它放进我用水果箱权充的书架里，实在太委屈它。'噢，是什么让她觉得，素昧平生的书店人员，会在意她的私自感受？'住在楼上的女孩儿凯特，她的英国男朋友布莱恩帮我将帐单上列的书价一英磅十七先令六便士换算成美金五元三角，希望他没算错。'或许我们对她如何把英磅换算成美元的内情并无兴趣，可是，那是很重要的信息，对海莲而言，提及的不再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是对他人的重视与欢喜。
如果仅仅如此，也不过是一个性格开朗率直的穷困女作家恰好喜爱用文字表达自己罢了。真正动人的部分总是从出人意料的额外付出开始。这个'住在一幢白蚁丛生、摇摇欲坠、白天不供应暖气的老公寓'的穷作家，做了一件自作多情的事：'布莱恩告诉我：你们每一户每个星期才配给两盎司肉；而每个人每个月只分得一个鸡蛋！我一听简直吓坏了。所以我会给马克斯与科恩书店一份小小的圣诞礼物，希望数量足够让你们大家都能分得一些。'对矜持而老派的英国绅士而言，不知收到一个陌生人寄来的六磅重的火腿是否唐突。但对身处事外的我而言，惊诧莫名，惊诧莫名。习惯诉求回报的我们，每一项付出背后其实都有基于'为什么这么做'的思索，答案总是很充分，而最稀疏的莫过于是对他人自动自发的关怀和体恤。难道不是么？但在海莲'汉芙的来信里，就像她脱口而出'是哪个家伙把通俗拉丁文圣经整成这副德性？'一样，不过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和愤怒、喜爱或高兴一样，并无特别。
你会因为一朵玫瑰有花瓣而感到特别么？或者，一朵玫瑰应当为自己有花瓣而炫耀？我由此知道，我们一直活得多么不丰盈。
2、伦敦的斯文人
海莲'汉芙的女友把查令十字街84号的书店形容成'一间活脱脱从狄更斯书里蹦出来的可爱铺子'，在这间可爱的铺子里，一群工作人员及其家属与从未谋面的海莲'汉芙保持了近二十年的通信和友情。从一开始恪尽职守的矜持有礼，到后来朋友式的轻快随意，到最后情同知己的深深挂念，一段阳春白雪的书缘与人情谱写了一个关于老派的价值观和阅读之美的传奇。
'敬爱的汉芙小姐：蔽店很荣幸能为您解除三分之二的困扰。斯蒂文森的作品则在《致少男少女》中可以找到。我们挑出两本品相较好的书为您寄上，祈盼您会满意。'
'亲爱的汉芙小姐：我猜您大概已经开始担心，我们竟然这么久都没写信谢谢您寄来的包裹。实际上，我刚离开伦敦到乡间跑了一大圈，到处拜访私人宅第，搜寻待售的藏书，努力弥补店里捉襟见肘的库存。我太太已经把我当作房客来招呼了'我总是只回家睡觉，一吃完早餐就又不见人影。不过，当我带着您送的肉（鸡蛋、火腿就更不用说了）回到家里，她就会觉得我毕竟也非一无是处。'
'亲爱的海莲：我也十分同意，该是我们摒弃无谓的'小姐'、'先生'敬称的时候了。我实在不知如何回报您对我们的不断付出。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当您确定访问英国时，橡原巷37号将会有一个房间，将供您无限期住宿。'
'
二十年后，当弗兰克'德尔病逝，他的妻子诺拉和海莲'汉芙之间有了一封女人间的通信，诺拉说：'不瞒您说，我过去一直对您心存妒忌，因为弗兰克生前如此爱读您的来信，而你们俩似乎有许多共通点；我也羡慕您能写出那么好的信'我盼望有一天您还是能来造访我们，两个孩子都很想见见您。'
海莲没有回复这封信，我们所读到的关于她的最后一封信是写给在伦敦的好友凯瑟琳的：'布莱恩在电话中对我说：'如果你手头宽裕些就好了，这样子就可以和我们一道去了。'我一听他这么说，眼泪差点要夺眶而出。'难得这个风风火火、率性乐观的女人，第一次表白她的伤感和泪。
'卖这些好书给我的那个好心人已在数月前去世了，书店老板马克斯先生也已不在人间。但是，书店还在那儿，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84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它良多'
是否有爱情的意味？我不知道。反正好事的美国电影人把它搬上荧幕时，隐含了被克制的爱情。我宁可相信那不是，你们或者我们，谁的爱情，配得上这般恒久、无私？
3、台北的斯文人
我这个读《台港文学选刊》长大的大陆人，总觉得台湾人的腔调既斯文又柔性，即使是男人也不免嗲嗲的感性。我猜测这是中国文化的传统气质：忧柔，细腻，多情。虽然我不偏爱，但台湾的文化人的确把那形魂保存得完整。这完整当然是相对的，譬如，相对这本由台湾人翻译、大陆译林出版社引进出版的《查令十字街84号》，当我把大陆版序、译者序及最后附录中台湾原版序言一路读下来，感想颇多，最大的感想是：感谢这本书由台湾人而不是大陆人翻译。
本书主序由一位叫恺蒂的先生或女士写成，洋洋洒洒11页，90%是矫揉造作的情调和浅薄的呓语，余下的所谓思索乏善可陈。恕我无礼'把她猜测成大陆作者，并且不懂她为何够格写该书之序。这样说有点刻薄。但，和译者陈建铭的译序以及附录里叫唐诺的台湾人的原版序言比起来，的确替她难为情，更不消说和这本妙语连珠的《查令十字街84》的内容相比了。
我深深认同译者陈建铭所触摸到的这本书的实质：关乎书写，更关乎距离。'我始终不愿也不甘臣服于转瞬出现在对方屏幕上的电子邮件；自然更视ICQ为畏途。拜传统邮政犹运作不辍之赐，我至今仍与老友、至亲维持着以手写、投递信函的老把戏，全然是因为我由衷相信：致力于消弭空间、时间的距离纯属不智亦无益。就在那些自以为省下来的时、空缝隙里，美好的事物大量流失。我指的不仅仅是亲笔书写时遗下的手泽无法取代；更重要的是：一旦交流变得太有效率，不再需要翘首引颈、两两相望，某些情意也将因而迅速贬值而不被察觉。'最难得的不是这种观点，是他字里行间的遣词造句所构成的斯文与典雅气质。不像大陆文化人多年浸淫革命腔与文艺调的下意识，附加近年经济全速运行后的社会文化与价值观严重滞后的贫瘠，使汉字里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与风韵，芳踪难觅。
附录中的台湾版唐诺序亦是值得多读几遍的美文，这个行文也有嗲嗲之气的台湾老编，才华横溢的作家，将这本书的蕴藉引申到更广阔的领域'当下与永恒，书籍与世界、部分与全体，恣意汪洋，思辨无尽，有心的读者不妨视之为这本书的延伸阅读。我亦喜欢他的关于海莲'汉芙'我亏欠它良多'的解读：'美国当前最好的侦探小说家，同样也住在纽约的劳伦斯'卜洛克也如此想，他在《麦田贼手》（大陆译为《麦田的守望者》）一书，通过一名仗义小偷之口对一名小说家（即塞林格）说：'这个人，写了这么一本书，改变了我们整整一代人，我总觉得我欠他点什么。'
如此说来，那条象征爱书人圣地的名为查令十字街的伦敦书街，我们每个人都亏欠它良多；我个人还感觉额外亏欠那群致力于翻译、推广此书的台湾的斯文人。如果你不信，自己去证实好了。
2008年7月17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