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与反经济学（转摘）-《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书评

' 以1944年为基点，纵向地观察卡尔.波兰尼思想的发展和整个时代的变迁，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很多人都记得，就在二战结束前一年，哈耶克出版了《通向奴役 之路》，为他赢得国际性声誉。卡尔则出版了《大转折》，对自由市场思想发出最沉重的打击。这两本书都可无愧地厕身于20世纪最重要的书的行列，两人之间也 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两人的观点截然相反。
波兰尼是中年以后才进入学术体制的。从辈份来看，卡尔.波兰尼比哈耶克略高一些，1912年就取得法学博士，而哈耶克要迟至20年代。20年代的时候，波 兰尼与哈耶克的老师米塞斯有过几次重要的争论。所以在《大转型》一书中，他对奥地利学派的严厉批评全都落到米塞斯头上，一次也没有提到哈耶克。
他的弟弟迈克.波兰尼却是哈耶克的挚友。迈克本来是化学家，后来转向政治哲学，不但参加了哈耶克召集的第一次朝圣山会议，而且写出《自由的逻辑》和《个人 知识》等自由主义名著，坚持自由市场原则，与哈耶克一道为自由主义奠定学理特别是知识论的基础。波兰尼一家天才辈出，五兄弟个个不凡，但卡尔与迈克的观点 差异竟如此巨大。
卡尔早年还曾是一个激进的马克思主义者，创办过奥匈帝国知识分子中非常有名的'伽利略俱乐部'，与卢卡奇、曼海姆等左翼学者往来甚密。卡尔参与了第一次世 界大战，战后则成为一名经济记者。30年代初，他逃离匈牙利，去伦敦继续从事记者的行当，同时在'劳工教育协会'里兼课。1940年，波兰尼移居美国纽 约，开始着手撰写《大转型》。这本书很成功，终于在二战以后为他带来了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职。
熊彼特研究思想史后认为，真正的经济学从李嘉图开始。波兰尼则认为，经济学真正的衰落亦是从李嘉图开始，因为李嘉图抛弃了亚当.斯密的人道主义传统。波兰 尼压根就反对抽象的经济学概念，诸如土地、货币、劳动力什么的，波兰尼认为那只是'虚构品'，只有概念上的意义，却经不起事实的检验。经济学家总喜欢把某 些市场独立出来，假定周围环境不变，从而静态地分析市场交易规律。波兰尼觉得这纯属幻想，并不存在与市场无涉的支持性制度环境，市场运作必然镶嵌其中。
'嵌入'这个词是理解波兰尼思想的关键。他甚至不认为经济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可以摆脱社会、政治等诸多方面影响，独立发挥作用。他觉得，令人困惑的伪问 题几乎存在于李嘉图主义经济学的每一个部分。除了一些特定领域，古典经济学只是希望对那些未经严格定义的概念做出结论的一种毫无希望的尝试。现实中必然是 市场结构嵌入社会，整个社会形成一个复杂系统，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切试图'脱嵌'的研究都是乌托邦。
美国经济大萧条已经暗示了极端放任自由市 场经济的缺陷。奥地利学派坚持认为，经济崩溃是由于政府过度干预所致，只要政府拿开自己的脏手，'看不见的手'自然会发挥作用。可是波兰尼不这样看。面对 严酷的经济衰退，即使政府不干预，无数大众组成的社会也会自发做出反应，自我保护，用政治或者其他手段来保证自己生活。没有政府的脏手，人民也有自己的 手，绝没有耐心等着看不见的手来发挥作用。
主流经济学家一心想用自由市场来拯救大众，大众却不领情，积极抵制，波兰尼用'双重运动'的概念来形容这个过程。经济学家总是要拆除各种贸易壁垒和阻碍交 易的藩篱，大众则一直在抵制。经济学家其实没有计划，他们不知道自由市场发展的路径，也不知道最终经济均衡点的具体位置。他们只是相信这一点的存在，相信 市场自我调节的能力，后来诺贝尔奖得主阿罗用'不动点理论'证明了一般均衡的存在，更是大大加强经济学家们的信心，市场有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
波兰尼嘲笑这些主流经济学家是乌托邦主义者。与他们比起来，普通民众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什么。拆除贸易壁垒以后，他们的损失清清楚楚，收益遥不可及。 他们反对自由市场，绝不是受到某种思潮的影响，也不是缺乏经济学认识的远见，完全是自发的、无意识的对自我生存环境的保护。这种反制经济学的运动绝非偶 然，而是注定会发生，从而影响到经济政策的实际效果。
经济学家精心考虑各种市场内的因素，唯独没有把市场的主体――人的反应考虑进去。那么自由市场经济在实践中的失败也就毫不奇怪了。
面对上个世纪初就已逐渐兴起的全球化浪潮，波兰尼同情地站在反对市场自我调节的大众这一边。他不把这种反抗看作暂时的波折。从原始人开始，人们就会积极反 对经济扩张。自由放任的思想虽然在18世纪被重新发现，但它直到19世纪末期才真正明确自己的指向，那就是劳动力市场、金本位制度和自由贸易制度。
把劳动力的配置完全看作市场自我调节的结果，肯定就会忽视工人组织、阶级利益、社会斗争等因素的作用。凯恩斯以后，经济学家终于开始意识到劳动经济学的局 限，劳动力市场上的失衡――失业问题，不可能彻底被解决。劳动与生活中的其他活动不能分离，劳动者也不可能被简化成原子式个人。在货币领域里，波兰尼竭力 反对的金本位制度已经消失，40年代筹划的全球货币布雷顿森林体系也于在1971年寿终正寝。目前的货币体系在许多地方有统一的趋势，可也有不少地方走向 多元化。在国际贸易领域，世界贸易组织还在不断扩大，可是内部的贸易壁垒没有彻底消除，也没有任何彻底消除的迹象。
正如波兰尼在1944年预见的那样，市场经济与社会结构仍在不断地'双重运动'，此消彼涨，潮起潮落。全球化与反全球化，一体化与反一体化，普世价值与地方知识的冲突从未停止。文明，正如生命一样，源自一系列独立因素的交互作用，经济学绝不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