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的贾政
'自从俞平伯先生起,无论是从何种角度批判贾政,'假正经'也好,封建礼教忠实的卫道士也好,冬烘先生也好,甚至更离奇的,是把赵姨娘误读成'打发贾政安歇'的泄欲工具,大多数所指向的,就是,贾政是个严重的黄色过当症。训宝玉时,还真颇有点黄色的味道,这是贾政的最初印象。且慢,大凡当官的,个性上多少有些黄色,不过追根究底,其性格就千差万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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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出场,和宝玉、黛玉、可卿出场一样,用三渲之法:先借冷子兴之口平述,只说 '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再用妹夫林如海夸奖:'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尚嫌不够,最后作者自述:'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倒有些柴进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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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事实也证明了几人所言非虚,贾政住处'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比之贾赦'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颇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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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珍欲为可卿用'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的樯木,众人'都奇异称赏',只有贾政软绵绵的劝诫:'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贾珍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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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将迎春许与孙绍祖,因'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贾政'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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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事,一见贾政人品,二见贾政固然会劝,劝了不听也就罢了,并非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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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有讥贾政冬烘,其实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后来'名利大灰','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家庭生活是很有生活质量的,何来'冬烘'?元宵灯谜、中秋传花,都是为了承欢膝下,尽力而为,不象贾赦非要弄出事情来大家不高兴。大观园题匾额,自知迂腐之谈使花柳无色,不肯强作解人,也是极识趣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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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家务事,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等几人安插摆布'、'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说,便如此依了'反复声明,贾政断断不是黄色。红色不管家务,偏有若干借口,'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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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不惯俗务到何种地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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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搬进大观园前贾政训话时,贾政初次听闻'袭人'的名字,问道:'袭人何人?'这二十三回上,宝玉十三岁,袭人改名最少已有五年(自第五回梦游太虚起)。五年之久,连儿子的第一号丫鬟名字也不知道,何况通共五个子女,贾珠亡故,元春入宫,宝玉是眼前最大的一个,这是何等的'不惯于俗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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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贾政如此,王夫人竟也如此,宝玉房中的丫鬟,只知袭人、麝月,连晴雯的名字也是到若干年以后才知道,真是夫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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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胜利法和子孙延续法
'贾政出身名门,'自幼酷喜读书'(冷子兴)、'谦恭厚道'(林如海)、'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倒有些柴进的风范。此时的贾政,抱有的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样'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和伟大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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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次子,是没有爵位可以继承的,正如英国贵族的次三四子都得自己找工作一样。好在贾政'自幼酷喜读书',有望通过'科甲出身',读书、科举、做官三部曲,是中国多少代文人的梦想,也是贾政少时的梦想。偏偏皇帝念着旧情,不作美,额外赏赐了一个主事之衔,科举也就成了贾政的终身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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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解决终身遗憾有两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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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种是精神胜利法,阿Q的是初级精神胜利法,高级一点的,演员总以为自己可以写书,政客们往往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幅好画,科学家往往弹一副好琴,似乎要不是忙在工作上,演员是天生的作家,政客是天生的书法家画家,而科学家竟是天才的音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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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是子孙延续法,我不如你,可我的儿女比你儿女强。自己没有考上大学,就死命要子女考大学,贾政自己没机会参加科举,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实现自己的心愿,大儿子贾珠'十四岁进学',虽算不得前无古人,也算是少见的神童,最有希望了却父亲的心愿,可惜,天不从人愿,一病死了。这样,立身举业,光宗耀祖的希望就落到了宝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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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对宝玉态度的逐步转变,可以清楚地看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红色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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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衔玉而诞',众人都说'来历不小',贾政也应颇有期待。不料抓周时宝玉'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贾政大怒,'大不喜悦',说:'将来酒色之徒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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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使儿子能从科甲出身,贾政是花了些力气的,对待宝玉,以严厉的教导居多,是中国严父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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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上学前到贾政处请安,贾政先训宝玉:'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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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训跟班李贵:'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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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政对宝玉的才情,是满心欢喜,点头不绝,可当着众清客的面,偏偏嘴上不放软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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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说话,命为'无知的业障'、'狂为乱道',斥问'谁问你来!'吓得不敢再说,又断喝:'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总之说话不对,不说话也不对。一切匾联评论,贾政总批胡说,清客们褒赏,也说'不可谬奖'、'休如此纵了他',拈髯点头微笑就是最高级别的奖赏。生气时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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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宝玉'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任性恣情',这些教导并不见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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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命宝玉随姐妹们入住大观园,贾政因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胡须将已苍白',不由得'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训话也说得轻了:'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贾政的幽默感,精致的淘气外,于禁管二字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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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贾政外放学差,年纪渐大,'名利大灰',对待宝玉也颇为宽容:'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诗词之道),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宝玉的考评也变成'空灵娟逸'、'天性聪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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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宴上宝玉作诗,贾政赏了两把'海南带来的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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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桂花时'因喜欢他前儿作得诗好',也带上宝玉,见了宝玉竟是'十分喜悦',并对贾环贾兰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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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征姽婳词时,宝玉欲用古体,合了贾政的主意,竟'自提笔向纸上要写',虽然依旧说了'到底不大恳切'的话,但态度也不同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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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化!大爆发!
'这日贾政对宝玉接待贾雨村'葳葳蕤蕤'有些不满,'原本无气的',见宝玉'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倒生了三分气';偏忠顺王府差人来索琪官,要的偏偏又是戏子,且贾政'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忠顺府长史官又极不客气,宝玉百般抵赖始招供,贾政'又惊又气'气的目瞪口歪',已是八、九分了;偏贾环趁机又告了宝玉强奸不遂,致使金钏投井,贾政的情绪化终于达到十二分:'面如金纸'眼都红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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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化大爆发的结果,是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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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来宝玉,贾政'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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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化的第二个表现,就是越劝越急,越急就越情绪化,所谓人来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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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命小厮打,小厮'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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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门客赶紧上来夺劝,贾政不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劝的人反而有罪了,红色变脸,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这点和黄色有很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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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又忙去送信,王夫人赶来,一进房,'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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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搬出老太太来再劝'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经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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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化的第三个表现,是边打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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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前后哭了三次,打之前贾政气的'面如金纸',想着'上辱先人、下生逆子','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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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是王夫人来劝,哭着喊着,说贾政有意'绝'她,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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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是王夫人叫着贾珠哭,李纨'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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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化的第四个表现,是打完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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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