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男人好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好像是恭维女人,其实是风凉话,因为接下来又补了一句,'君子远庖厨'。看看几千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大国'的永远是男人,'烹小鲜'的永远是女人。看官要问,男人里不也有袁枚《随园食单》、梁实秋《雅舍谈吃》吗,从苏轼到张岱、李渔、沈复,从周作人、林语堂到汪曾祺,更是高举'生活的艺术',一啄一饮都雅到极点了。可那只是吃的艺术、饭来张口的艺术,不是做饭的、更不是厨房里的艺术。
厨房是女人的领地。王宣一的《国宴与家宴》,讲的就是'一个家庭餐桌和厨房里的光阴的故事'。那是一个女儿深情回忆她的母亲,如何在'那样一个年代'为家庭为儿女做饭的记录。虽然作者不愿意说这本书是对母亲的怀念('我怎能用这样微薄的书写来怀念她?'),但在我看来,一个女人在厨房的一生,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微薄'的。特别是当那个女人是一个母亲的时候。想想我们自己吧,在那些生活贫瘠的年代,聪明的母亲,可爱的母亲,变着样儿地,在厨房在餐桌为孩子们制造出多少小小的奇迹、小小的幸福啊。我自己就永远忘不了母亲做的晒在竹条床上的那些亮晶晶的薯片,甜甜的在嘴里慢慢溶化的感觉。
再看看《国宴与家宴》中,一个女儿记忆中的母亲,是何等的神奇吧。'我一直记得母亲晚宴旗袍,在厨房进进出出的样子。那个时代的厨房大都在屋子最畸零的角落,密闭且通风不好,可是她就是能从容悠闲地穿进钻出准备菜肴、招呼宾客,看不出一点忙乱来。'她总有本事前一分钟在厨房忙得灰头土脸,下一分钟就轻轻松松端出一盘漂亮的菜来。富富泰泰的好像不曾经历过前面的油烟、忙乱,就做出来了。自信笃定的神情,似乎使那些菜色加倍地可口诱人。'这不是艺术是什么?这种艺术只有一个伟大女人才能创造出来。
我们从身穿'晚宴旗袍'下厨这个细节大概可以想见,王宣一的母亲许闻龢女士也不是什么一般人物。据作者介绍,她母亲出身浙江海宁的书香世家,接受过西式教育,中日战争时躲过租界,跑过空袭,在战争之中,只身沿着长江千里寻夫,跑到大后方,胜利之后回沪,不久又告别父母兄姊,独自带着少数家人渡海到了台湾。'她一辈子除了家乡之外,主要住过上海、杭州和台北三个城市,历经十里洋场风华最盛的年代。她有好多年的生活过得像《红楼梦》大观园般,即使她算是新时代的女性,但是围绕着她一天的生活,饮食仍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这是一个类似于张爱玲的姑姑那样的现代中国的'新女性',从教育上说是超前的,从生活上说却和那个时代大多女性并无二致,少不了相夫教子,围着家庭打转。她们并没有靠新式教育获得表达自己的机会,如果不是诉诸别人的笔端,在历史上她们也许永远湮没无闻。
所以,《国宴与家宴》,我宁愿把它理解为一本生活之书,而不是历史之书。虽然书名《国宴与家宴》,让人不由生起'家国之想',让人想到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一个谈食一个谈戏,不免有兴亡之感。但是《国宴与家宴》更多是关乎个人生活的。正如作者说的,'食物和记忆的关系真是最最密不可分',一道菜肴为什么非如此做不可,与其说是个技术问题,不如说是个人记忆问题,对童年经验的回味,是对某个人一生某个片段的重温。细细描述一个女人一生的烧菜做饭,学会她拿手的菜肴,我认为,算是对她最温馨最深情的传记。一个女儿和一个母亲之间心心相通的关系莫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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