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本容易一口气读完的书,我选择性地读完其中较浅显的部分,仍没有完全弄懂那些内容。这不能怪我,对习惯阅读时髦杂志上那种把一粒米稀释成一锅粥的文章的我而言,突然面对一本把一锅粥浓缩成一粒米之精华的书,难免感觉艰涩。我只好跑到瓦尔登湖,和梭罗当面对谈,诉说我的疑惑,证实我的发现,让梭罗亲自为我解读这本独特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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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评价你的《瓦尔登湖》是一本'安静的书',你是否赞同?
梭罗:用一个词概括一本书的内容或气质,永远不精准,因为这个词是不存在的。但我明白你所说的'安静',相对城市里的嘈杂和商业社会所要求的精神,在瓦尔登湖边生活、沉思、写作是一种安静的状态,但我更愿意让你明白它背后蕴含的'不安静',我不希望读者尤其年轻的读者误以为这是一本倡导人们远离城市生活和现代文明的'隐士'生活方式的书。
我:你说的'不安静'是指什么?
梭罗:安静只是表征,让我想想'好比玫瑰,它的绽放是敞开的、大胆的、热情的,但那是特定的、短暂的状态,一朵花的生长到绽放隐含更多的内容:孕育、羞怯、忍耐。在去瓦尔登湖之前,我曾在哈佛大学求学,在康城教过两年书,和我的弟弟同时爱上过一个姑娘,后来被爱默生邀请当他的学徒和助手,我还在纽约生活过一阵子,有一段时间我还从事商业,帮父亲制造铅笔。我的生活从来不安静,除了大自然,我对很多事物都有浓厚兴趣,我并非在生活之外生活。那些萦绕在其他人周围的喧嚣空气,同样也在我的周围。去瓦尔登湖只是许多决定中的一个,而且还有一些私人的原因。
我:但我一直以为,正是那种独特的生活方式铸就了你的思想,换言之,如果不是你在瓦尔登湖的两年隐居生活,就不会有这本非凡的书。
梭罗:我不这么认为。你所说的生活方式之于思想,好比书籍的装帧之于内容;瓦尔登湖只是实践的载体,思考本身并不依赖它而存在。如果一个人只在大自然里才能聆听和重视大自然,只在某种特定的生活环境才能思考生命本质,这本身十分可疑。我不否认瓦尔登湖的两年对我的意义重大,但我也不为它增添它不应得的含义。它带给我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思考及结论,但不在那里也会在别的什么地方'原始森林、城市公寓、乡下小镇'贯穿我对生活和生命一贯的严肃思考,这种思考在去瓦尔登湖之前就有,在离开瓦尔登湖之后仍持续存在,它不是只和某个地点有共鸣,而是和我的整个生命相依存。
我:这让我想起你在一篇日记中所说的:'我就在想往着把我的生命的财富献给人们,真正地给他们最珍贵的礼物。我要在贝壳中培养出珍珠来,为他们酿制生命之蜜。我含蓄着,并养育着珍珠,直到它的完美之时。'是否可以说,《瓦尔登湖》是你养育的一颗比较完美的珍珠?
梭罗:我做得不够,但我尽力了,正如我信奉的那样:'要像站在自己栖所报晓的雄鸡,哪怕只为唤醒我的邻人。'我无意做伟大的流传千古的大人物,但我也并不觉得我所竭力奉献的财产和他们的相比不重要。我的珍珠并非完美无缺,但她源自一种经过省察的生活,她的价值需要被人们耐心地探寻和求证,得出公正评价。人们很容易错估她,但懂得的人大有人在。
我:可是,你对生活的分析和批判令多数人无所适从,它太离经叛道。包括我自己在内,虽然我认同你的一些观点,但它和我正在实践着的生活是另一回事,比如你说到的那种俭朴的生活及背后的更高规律,令我钦佩,但我更愿意追求豪华的和受人瞩目的生活,这种悖论使我的阅读并不愉快,我觉得你在推翻和否定多数人的生活,甚至让多数人羞惭,虽然你有智慧,但你很讨人厌。
梭罗:那么,此刻面对我,你觉得我讨厌么?(沉默)不是我在否定你,是你自己不安,不是吗?那是你内心潜伏的东西,不是这本书突然创造的,我只是那个使它与你沟通的使者。你愿意承认吗?你的悖论并不成立,我并非想促使一个国王自愿变成一个乞丐,仅仅觉得乞丐可以在路边晒太阳,啊,多自由。但如果一个国王愿意体察并认可一个乞丐的自由自在,那么他或许会是一个仁慈宽厚的国王而不是独裁的
我:可是,你居然还批评多数人引以为荣耀的慈善事业。
梭罗:是的,我是说过'没有比善良走了味更坏的气味了'的话。我还觉得多数人奉行的慈善被他们捧上了天,并非出自真正的道德,而是虚荣和自私。我提倡给穷人和苦难者最需要的帮助,而不只是扔一点钱就算了。一千人在砍着罪恶的树枝,只有一个人砍伐了罪恶的根。很可能那个把时间和金钱在穷人身上花得最多的那个人,正是他的生活方式引起最多的不幸,他自己呢,要么浑然不知要么道貌岸然。请注意,我并非要减少慈善应得的赞美,我只希望人们公平,对一切有利于人类生活的工作和感情一视同仁,而不以慈善为主要价值。一些人左手在创建右手在另一处摧毁,他只解决了他自己的部分问题,却没给人类增添一丝好处。这种徒劳有何意义?真正的慈善事业是改良世界而不是修饰局部。我们不能只施予金钱、衣服、安慰和同情,而应传播健康、温馨、勇气和希望,前者带来卑微的用处,后者才是重点所在,但多数人不是这么实践的。
我:如果一个人对别人没有可给的呢?
梭罗:不要做穷苦人的恩主,努力做一个值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如果你很富有,要像枣树一样慷慨,如果没有可给的,就做一棵柏树吧,不结果实,但永远苍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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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陷入沉默,我意识到我正在跟一个超凡入圣的智者交谈,我的卑微与庸俗像穷人身上褴褛的衣服,无可遮蔽,我没有勇气再继续说下去。在梭罗亲自建造的小屋里,我第一次觉得俭朴令人崇敬,因为那里居住着一个伟大的灵魂。我做不到因为一本书而改变自己,我仍会继续走一条繁华的、受人瞩目的生活之路,但我不会忘记梭罗曾像朋友一样,提醒我警惕途中趁机而入的虚荣和贪婪,它们往往被赋予别的更动听的词;他还提醒我在欣赏一座高大精美的纪念碑时,不要以为它比一件有理性的事情更值得留传。他的话语总有点令人扫兴但像一缕强烈的光芒,使悬浮的尘土清晰可辨。他并非想引导我们效法他成为一个离经叛道的思想者,他只是把他酿制的生活之蜜全部奉献出来,使我们对自己赖以生存的环境、习俗和价值保持透彻而公正的鉴赏力'不夸大、不低估、不错过、不误解、不扭曲;他鼓励我们努力追求那些真正值得的事物'自然的灵性、使自己和全人类都欢欣的自由、美和希望,追求得热烈些、再热烈些,做一个真正的、卓越的、值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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