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难道要使我的生活失去意义吗?'读加缪《局外人》
默尔索因杀了一个人而被捕,经过几次审讯,案情已经很清楚。为了再明确一些情况,默尔索又被带到预审推事面前。
预审推事说人家把我描绘成一个生性缄默孤僻的人,我回答说,因为我没什么可说的,于是我就不说话。他问我是不是爱妈妈,我说爱,像大家一样。他又问我是不是连续开了五枪,我说是先开了一枪,停了几秒,又开了四枪。他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还往一个死人身上开枪呢,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天阳光火爆的海滩,太阳炙烤着我的额头。过了一会儿,预审推事拿来一个银十字架问我是不是认识这件东西,我说认识。于是他热情洋溢地说他相信上帝,问我是否相信上帝,我回答说不。他愤怒地说这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都信仰上帝,甚至那些背弃上帝的人都信仰上帝,说这是他的信念,如果他要怀疑这一点的话,他的生活就失去了意义。这时他激动地叫道:'您难道要使我的生活失去意义吗?'
这是《局外人》第二部第一章里的内容。
'您难道要使我的生活失去意义吗?'这句话值得注意。
预审推事何以这么紧张、激动和愤怒?因为默尔索的一系列表现尤其是对上帝的不相信让他非常惊讶和不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不相信上帝呢?一个人在犯下了如此深重的罪孽后怎么可以不乞求上帝的饶恕呢?预审推事疯狂地大叫起来:'我,我是基督徒。我要请求他饶恕你的罪过。你怎么能不相信他是为你而受难的呢?'然而默尔索的冷漠、厌倦以及他'顽固的灵魂'让预审推事恐惧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在这样一个冷漠的灵魂面前,这个预审推事的信念以及建立在这个信念基础上的生活意义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于是,他惊恐地喊出:'您难道要使我的生活失去意义吗?'
默尔索是普普通通的小职员,忠于雇主,努力工作,爱自己的母亲,喜欢游泳、看电影,有一个爱他的女朋友并打算结婚。他过着一种自由散漫的生活,与世无争,无可无不可,他似乎没有什么上心的事,生性孤僻,沉默寡言。他好像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从来不知道怎样去迎合别人或所谓融入社会,周围的世界好像与他没有关系,他是游离于社会的局外人:你们过你们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至于生活意义问题,他可能从来也不没有去想过,当然也不可能去关心别人怎么想:随你们怎么想,跟我有什么关系?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妨碍其他人,不会对其他人的生活构成威胁,他也根本没想到要去影响其他人。然而,他的存在确确实实让这个社会感到害怕,预审推事的话'您难道要使我的生活失去意义吗?'正代表了社会对默尔索这个局外人的恐惧和仇视,必欲除之而后安,否则,我们的生活将会失去意义。现在,机会终于来了,默尔索糊里糊涂卷入一场与自己没有关系的冲突中,由于一时冲动杀了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于是,社会立即行动起来,精神抖擞地开始收拾这个异类。
在法庭上,他们'谈我比谈我的罪行还要多',因为在这个社会看来,'我'比'我的罪行'更可怕!我们来听听检察官的控诉'
检察官首先指出我的冷漠:妈妈死了,没有流泪,不知道妈妈的岁数,不想打开棺材最后看一眼妈妈,在灵柩前抽烟、喝咖啡、睡觉,妈妈入葬后第二天就跟一个女人去游泳,看电影,还是一部滑稽片,后来同这个女人一起回住处等等。检察官说我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预谋杀人,为保证事情干得彻底,我又沉着地、稳妥地、经过深思熟虑地开了四枪。他说我对这样严重的罪行从来不曾表示过悔恨。他说我根本没有灵魂,对于人性,对于人们心中的道德原则,我都是一窍不通。他说我的心已经空虚到正在变成连整个社会也可能陷进去的深渊。他认为,一个在精神上杀死母亲的人,和一个杀死父亲的人(法庭第二天将审理一桩杀父案),都是以同样的罪名自绝于人类社会。检察官甚至说,杀死亲生父亲这一滔天罪行'在他身上引起的憎恶比起我的冷漠使他感到的憎恶来,几乎是相形见绌的'。
'最后,他说他的职责是痛苦的,但是他要坚决地完成它。他说我与一个我连最基本的法则都不承认的社会毫无干系,我不能对人类的心有什么指望,因为我对其基本的反应根本不知道。他说:'我向你们要这个人的脑袋,而在我这样请求时,我的心情是轻松的。在我这操之已久的生涯中,如果我有时请求处人以极刑的话,我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我这艰巨的职责得到了补偿、平衡和启发,因为我已意识到某种神圣的、不可抗拒的命令,因为我在这张除残忍之外一无所见的人的脸上感到了憎恶。'(《鼠疫'局外人》译林出版社,1999年2月版,顾方济、郭宏安等翻译 第249页 《局外人》第二部第四章)
很显然,检察官对我的憎恶远远超过对我的罪行甚至比我的罪行更为严重的其他罪行的憎恶。他说,作为检察官要求惩处罪犯时心情并不轻松,但今天'我向你们要这个人的脑袋'却感到特别神圣。
我们似乎很难理解,为什么检察官对我这样一个罪行并不特别严重的小人物如此痛恨?
其实,检察官不是痛恨,而是害怕,是恐惧,恐惧我的冷漠,因为他看到了我的心已经空虚到正在变成连整个社会也可能陷进去的深渊。社会并不害怕各种各样的犯罪,它的强大组织和专政机器完全能对付,它害怕的是'心的空虚'造成的巨大深渊,这种空虚以对其基本法则的'不承认'和对其基本反应的'不知道'的方式颠覆整个社会的根基,而维护这个根基正是检察官(实质是社会的代言人)所意识到的'某种神圣的、不可抗拒的命令'。
默尔索的'不承认'和'不知道',对大家的'承认'和'知道'具有嘲弄和颠覆的意义,所以预审推事才会激动地大叫:'您难道要使我的生活失去意义吗?'
我们'承认'一个人应该流泪,当妈妈死了的时候。我们'知道'在为妈妈守灵时应该严肃而悲伤。如果你可以在妈妈下葬后第二天就去游泳、看电影、会女人,那么,我们在同样情况下的流泪、我们在亲人灵柩前不喝咖啡不抽烟而做出悲痛肃穆的样子来的行为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通常是在亲人下葬后的第六天而不是第二天去游泳或看电影(当然先看一部正经严肃的片子,滑稽的喜剧片还须再等几天),在第十天而不是像你那样的第二天,甚至也不是第五天第六天才去会女人等等,这都是我们'承认'的基本法则,这是我们'知道'的人类的心的基本反应,而你对这一切的'不承认'和'不知道'要将我们置于何地呢?如果你的行为是合理的,那我们的行为不是显得滑稽可笑了吗?如果允许你那样做,那我们的做法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说你这是在挑战社会的基本法则,你是在侮辱人类的心,当然,你也是在嘲弄我们的智力,我们坚决不答应!
结局可想而知,庭长宣布,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在一个广场上将默尔索斩首示众。
默尔索并不是因为那件'不幸的事'(莫名其妙地杀了人)而被处以极刑,而是因为他在母亲去世时没有流泪!默尔索究竟爱不爱自己的母亲?实际上公众对这个问题并不关心,他们气愤的是默尔索没有按照公认的方式来表现对自己母亲的爱,因而认为他亵渎了人们的感情。爱母亲是属于个人情感和私生活领域内的事情。我们知道,默尔索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爱着妈妈,他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从小与妈妈相依为命,他微薄的收入无力供养妈妈,考虑到老人的孤独和跟自己没有什么话说,他才把妈妈送进养老院。我真不明白,公众对默尔索的谴责是为他的母亲鸣不平,还是在为自己虚假的情感辩护?
默尔索生活在个人的真实的情感中,他说话做事从不违背自己的内心。他觉得无话可说,他就不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玛丽(他的女朋友),就说我大概不爱你。老板打算派他到巴黎工作并且以为他一定会喜欢的,'我说对,但实际上怎么样都行。他于是问我是否对改变生活不感兴趣。我回答说生活是无法改变的,什么样的生活都一样,我在这儿的生活并不使我不高兴。他好像不满意,说我答非所问,没有雄心大志,这对做买卖是很糟糕的。他说完,我就回去工作了。我并不愿意使他不快,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改变我的生活。仔细想想,我并非不幸。我上大学的时候,有过不少这一类的雄心大志。但是当我不得不辍学的时候,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实际上并不重要。'(同上 第223页)
他的辩护律师也被他惹恼了,因为他似乎并不懂得说什么和怎么说才对自己有利,而且教也教不会。'他(律师)很生气地走了。我真想叫住他,向他解释说我希望得到他的同情,不是为了得到更好的辩护,而是,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得到合乎人性的辩护。特别是我看到我使他很不痛快。他不理解我,他有点怨恨我。我想对他说,我和大家一样,绝对地和大家一样,可是,这一切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用处,而且我也懒得去说。'(同上 第233页)
是的,默尔索并不愿意使任何人不快,然而,他还是使周围的人不快了。他希望得到'合乎人性的辩护',但他对人性的理解和大家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他自认为他和大家一样,'绝对地和大家一样',是基于他对人性的理解,但他错了,别人跟他不一样。他的生活态度激怒了众人。他的生活态度怎么会激怒众人的呢?
比如,他的沉默寡言(用他一个朋友的话讲叫'不说废话')就让别人很难堪。怎么可以不说话呢?北京奥运了要欢呼雀跃啊,神六神七上天了要热血沸腾啊,汶川地震了要气断声吞啊,领导讲话了要认真学习深入领会啊,总之要激动地说,要沉痛地说,要'纷纷表示',否则,我们在这儿雀跃了半天,回头一看,你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气定神闲,不是显得我们像小丑吗?比如说他的不求上进(用他自己的话说叫'什么样的生活都一样')也让别人很尴尬。我们都在努力拼搏,争取考上北大清华,我们都在积极地寻找和争取机会,为夺取'学生领袖奖'公民责任奖'突出贡献奖'优质成长奖'优秀党务工作者'感动这个感动那个奖'学科带头人'三八红旗手'五星级学校'文明城市'等等等等无穷无尽的光荣称号而不懈努力,而你却无动于衷,了无兴味,这不反衬出我们倒成了追名逐利的小人了?甚至在犯了罪以后他也不想去寻找有利于自己的证据设法为自己辩护,这让包括律师和预审推事在内的周围人大惑不解,同时也觉得受到了戏弄和侮辱。我们都在帮助你,挽救你,设法减轻你的罪责,因为你首先得活着,而活着是多么的美好,你看我们的社会制度这么优越,我们的法律制度这么健全,我们的人权状况正处在历史上最好的时期,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越来越红火,咱们老百姓啊真呀么真高兴。而你却说:'不能,因为这是假话。'(同上 第233页)假如你是对的,那我们还高兴什么事呢?我们不是都成了二百五了?检察官说他是在精神上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其实,默尔索是用个人的自由的真实的肉体生命宣告了这个社会的虚伪和荒诞。
'谁都知道,活着是不值得的。事实上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七十岁死关系不大,当然喽,因为不论是哪种情况,别的男人和女人就这么活着,而且几千年都如此。'(同上 第254页)活着究竟值不值得?或者说,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默尔索并不想使别人的生活失去意义,他只是不愿意自己像别的男人和女人那样'几千年都如此'地活着,他想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我曾经在那里发现了我最可怜最深刻最难忘的快乐:夏天的气味,我热爱的街区,某一种夜空,玛丽的笑容和裙子'。(同上 第250页)默尔索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他爱这个世界,爱自己的妈妈,爱生活,爱满天的星斗,爱田野上的声音,爱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盐的气味,爱这沉睡的夏夜的奇妙安静,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他的心里是明白的,他不糊涂,他要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快乐,然而,这个社会拒绝给他这点儿可怜但真实的快乐,只是因为他在母亲下葬时没有哭,这个社会如此冷漠而又傲慢,它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就像那个神甫一样一副确信无疑的神气,'然而,他的任何确信无疑,都抵不上一根女人的头发。他甚至连活着不活着都没有把握,因为他活着就如同死了一样。而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但是我对我自己有把握,对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对我的生命和那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么一点儿把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曾以某种方式生活过,我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生活。我做过这件事,没有做过那件事。我干了某一件事而没有干另一件事。而以后呢?仿佛我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一分钟,就是这个我将被证明无罪的黎明。'(同上 第257页)
'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同上 258页)
这种仇恨是一个死了几千年的僵尸对一个只活了不到30年的真实的快乐的生命的恐惧。
2008-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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