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沪上才子陆灏策划出版了一套小开本的读书随笔文丛，其中一册叶兆言的《陈旧人物》封面设计最为用心，原因是这位装帧设计家大约认真阅读了这本书，在封面上使用了俞平伯先生的手札《牡丹亭杂咏》，俞平伯先生的小楷毛笔字实在优雅，放在书衣上简直是古香古色，让人爱不释手。《陈旧人物》这册书中就收有《俞平伯》一文，其中有对俞平伯书法的一段议论：'祖父非常喜欢俞先生的字，来信总是读了又读，有时候还给小辈讲解他的书法好在什么地方。'这里的祖父就是作家叶兆言的祖父叶圣陶先生，一代才子巨匠，想来文人常常相轻，能得到叶圣陶先生背后的真诚称赞，也可见俞平伯的字果真是不一般，俞先生是一代名士，红学专家，用他的字作书封真是很美好的事情。
' 《陈旧人物》用作书名，在叶兆言来说是有两重含义，一是陈旧的人物，二是陈说旧人物；这里的陈字一个是形容词，一个则是动词，但二者中的旧字却都是一个含义，也就是上个世纪晚清到民国的那段旧光阴。由作家叶兆言来谈这些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旧人物，实在是一个绝妙的人选，原因是写这些陈旧人物一是要有好文笔，这个不用说，叶兆言是知名的江南才子，著述甚多，他的小说作品自成一家；第二是要有学识，这个叶兆言也不薄弱，他曾在南京大学专修现代文学史，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曾专心于民国文学历史的研究，在南京大学的前身，也就是当年在民国首府的中央大学的遗风流韵中研究这段历史，可谓是得天独厚，难怪他一写起文章来就颇有旧文人的气派；三是写陈旧人物的掌故文字最好莫过于世家子弟，这样写文章相比较那些仅仅只是在旧纸堆里搜罗资料的文人要幸福很多，因为那些耳闻目睹的掌故几乎就是顺手可得，哪里需要从别人的文字中东抄西摘，且更多了一些他人难以拥有的亲近与妥帖。
' 要说叶兆言先生是世家子弟，这在当今有所成就的文人当中实在是少见的事情，这里可就大有话说，正如我在前文所写得那样，叶兆言的祖父就是在现代文学史上很有影响的叶圣陶先生，真所谓的一世门风、当代佳话，就我知道的，像陈寅恪、梁启超、鲁迅、俞平伯、钱锺书这样的大文人，均是家学影响深远的，但到了孙辈这里就大打了折扣。叶兆言对于叶氏家族来说显然就是读书薪火有传人，最典型的议论莫过于学者蒋寅在《金陵生小言》卷一《儒林外传》中所记的一段话：'俗语云：'大树底下好乘凉。'然人傍大树亦或有受其累者。作家叶至诚自言，少时人介绍必称'圣陶老小公子'，成婚后人介绍必曰'锡剧皇后姚澄夫君'，及其子长成，人介绍必曰'作家叶兆言之父'。'这段记录叶兆言父亲叶至诚的话语看似牢骚满腹，实则是酸溜溜的骄傲与自豪，而由此也不难看出作家叶兆言的家学背景，有如此资源不写写这些陈旧人物才着实是一种遗憾呢。
' 叶兆言笔下的陈旧人物27人，但我最喜欢的莫过于写俞平伯、顾颉刚、王伯祥、吕淑相等几位人物，因为这些今天看来似乎有些遥远与陈旧的学术文化大师们，当年就正是叶圣陶的知己好友，因此写起他们来简直就是惟妙惟肖，入骨传神。还是关于俞平伯先生，写俞先生有名士派头，才子气极浓，而这名士的才子气有时则不免就是孩子气，不妨看叶兆言下面的这一段记忆：'记得文化大革命后期，有一次请他吃饭，来几位老先生，都是会吟诗的，吃着喝着便诗兴大发，抑扬顿挫朗诵起来。做小辈的轮不到上正桌，俞先生吃着吃着，突然童心大发，离桌来到我们这帮孙子辈面前，红光满面吟了一首古诗。我只记得怪腔怪调，一句也没懂。'再如写与叶圣陶先生一生交好的著名文学家王伯祥先生，也极为传神，'祖父常用一个人在书店里的表现，来说明他的性格。郑振铎进了书店，立刻丢魂失魄，把带去的朋友忘得一干二净。王伯祥进书店就要发牢骚，红着脸说'根本就没有书'。郑到处都是书，王只知道找他需要的书。祖父说自己最乐意与王抬杠，逼他发急，说'怎么没有书，这书架上是什么'。'读这些文章中的逸闻趣事，常常都是作家寥寥几笔，但这些所描画的对象就神形毕现了，这恐怕是那些仅靠故纸堆来写文章的人所不及的。
' 由此，尽管叶兆言写吴宓、陈寅恪、刘半农、钱玄同、章太炎等数位旧人物也是十分精彩，但也不过显示了一个作家很好的文采与学识，甚至是聪明，诸如这本书中没有专门写到关于鲁迅的文字，但在关于钱玄同的文字里，叶兆言就写鲁迅后来与钱玄同的分道扬镳，抄录了鲁迅给许广平信中的一段话：'途此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少倾，则朱山根叩门而入，见我即踟躇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去，状极可笑也。'这里的金立因就是钱玄同，而朱山根则指的是与鲁迅早有过节的顾颉刚。当年钱玄同与鲁迅在日本章太炎同门学《尔雅义疏》，钱玄同喜欢在席上爬，鲁迅曾给钱起了个绰号叫'爬来爬去'，后来他曾给周作人写信，就有：'见上海告白，《新青年》二号已出，但我尚未取得，已函托爬翁矣。'这里的爬翁就指得是钱玄同。钱玄同曾请鲁迅为《新青年》写稿，在新文化运动中又一起联手作战，因而鲁迅的这些言论常让人感到刻薄多疑和易怒，但说实在话，我读鲁迅的这些话，感觉他老人家实在可爱的很，甚至是好玩，你读他讽刺别人的那些文字简直就是非常形象幽默的相声段子。再如在关于朱自清的文字中，写朱自清平和认真，三十年代鲁迅回北京看望母亲，各大学闻讯，纷纷派人去邀请讲学，朱自清以清华大学文学系主任的身份亲自出马，好不容易见到了鲁迅，却被拒绝。朱不死心，三天后又去一趟，仍然被拒绝。鲁迅与朱自清从无矛盾，只是他对清华没有太多好感，但因此也可看出鲁迅脾气中的倔强与顽固。
' 叶兆言的这些关于陈旧人物的文字大都能够别出心裁，读来很有味道，甚至不少老生常谈的人物在叶兆言的笔下都能弹出新调来，读来非常新鲜，这显示出作家在运用材料和文字上聪明甚至是机巧来。但实际上，整个二十世纪上半页，由于特殊的历史环境所造就的一大批陈旧人物都是各有特点，各有风格，有写不尽的沧桑与风流，因此，叶兆言的这27个人物也只是他所能写就的极小的一部分。也因此，我还是看中他写得那些曾经耳闻目睹过的陈旧人物，写来得心应手，又见地深刻，形象传神，所以真希望能见到他写出更多这样的好文章来，比如他是可以写写自己的祖父叶圣陶先生，那一定是一个我们都很喜欢的话题，也一定是一个区别于其他人又别有味道的新鲜的陈旧人物。（原载《藏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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