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时有个老师讲过一则轶事:他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时,柏杨夫妇也在,那时候两岸交流很少,互相看到很感兴趣,谈话却只是打哈哈。柏杨很夸张地介绍张香华,这是我太太,我所有创作激情都是她赐与的。
那个老师是有名的有花心没贼胆的教授,他讲这个轶事多少有点艳羡的意思。今天看到消息,说柏杨去世了,他的书影响了80年代很多人,不由得想到读书时听到的故事。柏杨说他的创作来自张香华,只是一个老男人自得或调侃的话,当不得真,同样,柏杨的书虽然风行一时,他的话也多半是中国式佯狂,不能全当真。
柏杨在大陆的影响,主要在于《丑陋的中国人》,酱缸文化、一盘散沙的话,给多少志在反思的青年以鼓舞,后来他的做一个有尊严的中国人,影响就小了很多。柏杨的思路,直接上承的是近代以至五四文人思维,过得不好怨祖宗,经济、政治和科学都不会,专从文化上找毛病,而他讲道理的方式,皆是浅表的类比推理,听起来很过瘾,实际只是说些疥癣之疾,搔着了痒处却没有点到要害。
中国人循规蹈矩惯了,偶尔有一两个特立独行的人,便非常地引人注目。东方朔式的插科打诨,魏晋风度许多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乃至王朔的装疯卖傻,都很流行过一阵,实际是专制下的一种佯狂,他们引起的笑声消解了专制的权威,在反讽中获得了心灵的变态舒展,应该说起到了很可宝贵的作用。但是,如果中国人一直津津于这样一种畸形的思想胜利,那实在是一种悲哀。
以《丑陋的中国人》为例,柏杨讲中国的问题乃在于文化上有一种过滤性的遗传病毒,造成了今天的不能发展。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他不能解释的是,欧洲、日本曾经有一段时间并不比中国强,为什么他们能够成功地近代化?他们的文化里就没有问题吗?实际上,柏杨批评的问题,在日本、欧洲甚至柏杨推崇的美国,未始不曾存在过,而中国人的性行也未始即是他批评的那样不堪。近代以来,中国政府未能成功实行近代化的改革,外战连连败北,接二连三地赔款割地,关税被外国人把持,经济基础完全崩溃,从而造成固有文化的堕落变形,才是中国问题的根源。而中国未能实行近代化转型,不仅在于文化上的守旧,更在于政权结构上的民族对立,凡此种种,皆不是改良文化即可改变的。柏杨式的批评,不过是文人盲人摸象的结论,他批评中国文化,应用的正是传统文人文治天下的老脑筋,实在夸大了文化所能起的作用。对于一个现代国家而言,政治、经济、文化、军事、教育等等诸种因素的综合,才会造就它的现状,文化只是其中微末的一端而已,以为文化着手即能纲举目张,只是文人的臆想罢了。
中国文化悠久,很容易形成文化力至上的错觉,从而忽略技术和专门学科的演进。比如,柏杨批评的交通秩序混乱问题,重点是交通规则的制定和执行,与文化当然也有关系,但从文化着手批评,好像一个房子被风刮倒了,主要是结构不合理和造的不结实,柏杨老先生却说:都怪你喜欢凉快,偏偏朝着风口盖房子,实在是舍本逐末还自以为得计。再比如中国人说话曲曲折折,讲半天你不知道他真实意思,生意真没法谈,这当然有文化上的关系,但也因为中国传统经济并不如现代社会商业那么发达,需要明白、直截地交易规则降低交易成本。等经济上来了,新的规则未必不能养成,难道一定要换个脑袋才行?
柏杨说的多数问题,基本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用专门的技术解决就行了。柏老先生的店里,却只有一味文化的药,什么毛病都拿它来治,完全听他老人家的,轻则延误了病情,重了是要死人的。好像欧洲曾经的放血疗法,有时也有点效,多数是让人死得更快的。
从破坏的角度,柏杨对中国文化的批评曾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提示我们对中国文化应有更多的反省。但他确实没有提出有价值的东西,现在他可以安息了。
中国文化究竟需要做怎样的检讨,在今天仍是个很大的问题。因为近代中国的积贫积弱,非古成为潮流,其极端则是变态地复古,两者实是一个硬币的两面,都是文化上没有父亲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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