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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大叙事背后的人性哀思
'读傅查新昌的长篇小说《秦尼巴克》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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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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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查新昌的《秦尼巴克》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她讲述的是新疆边疆一百五十多年来的复杂勾连、跌宕起伏的历史,是一部凝聚着浓重的爱与恨、欲望与意志、屈辱与骄傲的史诗,她折射出近代中国错综复杂的历史画卷。拨开历史迷雾,小说塑造了众多鲜活的人物,这些人物在历史的重压下,为生存而顽强地挣扎着。在人性的层面,我们可以体会到他们的爱恨情愁,他们的希望与失望,他们理想的幻灭,他们的人性的扭曲,我们甚至可以与他们进行对话、交流与沟通,拷问人性的光明与黑暗,反思生存的意义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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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超越历史之'重'
根据作者的解释,秦尼巴克是个混血的词。'秦尼'一词是英语'China'的译音,而'巴克(Bak)'是地道的维吾尔语,译为汉语是'花园'的意思,这个拗口的杂烩词语,实际意思是指极其迷人的中国花园'这非常容易激起中国读者对'桃花源'的想象:诗意、美妙、清纯、皎洁、不掺任何世俗的杂质。可是语言的魔力此时正悄然展开,作者借助这个词汇所要表达的,并不是期待中幸福的武陵人,而是战斗、死亡、灾难、咒语、疾病、卑微的个人那混浊灰色的命运'这一些,在文本的叙事当中,首先是通过一个宏大的历史框架来组织的。沉沉的历史感是书写或解读《秦尼巴克》这部小说的起点站。
在《秦尼巴克》叙述的百年历程里,一开笔便是伊犁将军府没落难继地守卫着边疆,浑然一派颓败萧瑟、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紧接着英人插足、沙俄入侵、阿古柏叛乱、日本觊觎、匪寇横行,种种恶魔般的势力更把这块宝地搅得动荡不安;左宗棠平复了叛乱,但晚清的皇帝却被夺了鸟位,征战在继续,不过是频换大王。国民党、共产党、建立新中国、打土豪、分田地、大跃进、文化大革命,这些耳熟能详的历史事件一个都没有少。但它们的出现并不是为了唤起人们对新疆近代历史的一次简单回忆,也不是要填补一些翔实的野史资料来扩充人们对奇闻异事的好奇心,甚至也不是要去追寻历史本质性真理的问题。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的任务在于在不确定性中寻找一个关于存在的答案,这一点很适用于《秦尼巴克》。《秦尼巴克》的作者显然很清楚'历史在于阐释'这个道理,作为一个独立写作的个人,他借用这个布满风云变幻的历史画卷,演绎的其实是'人'的命运,是要寻找关于'人'的答案。作者指出,在最后定稿的过程中,小说的结构由'立体派绘画式'的跳跃式叙述改成了线性叙述,就更能说明这个问题,因为作者深怕缭乱的叙事技巧会遮蔽他对人性的沉思。这是对形式技巧的一个极大跨越,因为'历史'经过这样返璞归真的'简单'处理,获得了在读者心理的一个短兵相接般的'重'让人无所适从也无可逃遁。在当今文坛沉溺于自我身体写作的潮流中,《秦尼巴克》所创作的这份沉重的历史感,亦如一记闷棍,似乎要敲打了那些沉迷在狭小自我世界中的人们,让他们顿悟出一个宏观思考的意旨趋向。
对于普通的心灵来说,历史在感觉中其实就是一个宏大的框架背景,它像'天'一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他们因此也不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定要和历史交错在一起,在关于桃花源的想象中,历史天空本来就应该是云淡风轻,月朗星稀的。历史的力量太过巨大,历史的学问太过于高深莫测,他们似乎有一种惹不起躲得起之感。的确,对于平凡的生命来说,关注自己活着的每一个具体细微的事务,难道不是最能身体力行又最切合实际的吗?于是,当真的有一天历史风云变幻,以至乌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候,他们竟要发出诸如'为什么要和我有关'之类的哀嚎。这就是小人物、卑微甚至是卑贱的小生命对历史的敬畏、困惑与拒斥,他们没有力拔山兮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没有立意扭转乾坤的凌云壮志,没有欲穷历史究竟的深邃智慧。在所有正史的书写中,他们是被遗忘的一群,尽管有些正史把他们列为是推动历史进程的主体,然而在一个总体性名词的符号掩盖下,他们作为个人还是被疏离、被遗忘了。在被正史的宏大叙事所遗忘掉的地方,小说作为一种独特的文体开始担负起一项神圣的使命,那就是重回历史,更微观、更具体、更细致地去探寻那些曾经鲜活地存在过的普通心灵,见证他们的苦难。傅查新昌说:'《秦尼巴克》是我的心灵史,也是几代边疆移民的血泪史',这句自白道出了《秦尼巴克》是一部试图从血泪史中寻找心灵史的小说,如果小说的叙事完成了这项使命,那无疑已经走到了历史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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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失范的人性
埋在《秦尼巴克》历史深处的,是翻腾失序的欲望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种种痛苦和磨难。丰乳肥臀的女人、空闺难耐的寡妇、好色下流的恶棍、穷奢极欲的官员,疯狂的权力,胺脏的财富,生活的诅咒,难以逃脱的恐惧和灾难'这一切共同拼凑出一副贪欲万象之图。在小说的叙述中,它们是通过一个家族的几代变迁而与宏大的历史框架取得同步的。
这个家族的第一代是德永善,是秦尼巴克附近一个赫赫有名的穷光蛋,在小说中他完全是作为他的独生子德英阿的注解而出现的,一笔带过就从此消逝了。德英阿是个品性恶劣的地痞流氓,形象猥琐,欲望膨胀,在贫穷的生活中练就了作恶贪婪的勇气,整日梦想着追逐财富和美色。他抢走了伊犁将军府里孟琼的大媳妇梅芳'一个美艳而空闺难耐的寡妇'生下了儿子德光。在德英阿的一生中,鬼混过无数的女人,也靠着他的机智赚取了富足的财富。欲望在他身上,是体现得最为彻底的,如果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分析,他完全生活在他的潜意识中,他的欲望完全没有经过社会制度和道德规范的过滤,在他的逻辑里,只有如何攫取如何满足的战术策划,而没有应不应该之类的价值观考量。古代名相管仲在临终前对齐桓公说过:'人情之爱莫过于爱子,人情之重莫过于爱自身,人情之亲莫过于爱父母。'一个人如果连这基本的人伦都不固守的话,就不可以对他期以更高的国家社会伦理了。小说中的德英阿,为了自己的生存利益竟不惜出卖自己的儿子,并处心积虑勾引、逼迫儿媳阿香,他对父母、对妻子儿女都没有真诚的爱,说到对他自己又是怎样的一种爱呢?无非是守着沟壑难填的欲望罢了。至于公然地给沙俄入侵者当翻译,换取欲望的实现,在他不过是一次'有奶便是娘'的演练。伊犁将军府的势力衰败、外国军队的入侵、新疆的混乱在他心里是激不起什么家仇国恨的情操的。
因为母亲梅芳的关系,德光的血统稍稍高贵些,在孟琼的将军府里度过童年,受过较好的教养,懂得一些情感和真心的道理,除了继承父亲懂得多国语言的能力外,他似乎与德英阿较少共通之处。也许是来自伊犁将军府的精神气质,年轻时的德光俊朗、正直、有英雄气并富有智慧,深受少女的喜爱。他先后娶了3任妻子'与之青梅竹马的阿香、在阿古柏时救下的金晓慧、任格斯特翻译时援救过的那音芝;生有3个儿子'永康、金顺子、德海。他容易被女性的美妙身体吸引,也容易忘却,不过并不像他父亲德英阿那样苟且,有点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意味。他的人生因为个性的冲动和自己对正义的理解,经历过许多次的生死逃亡,他加入过刘虎的土匪队,参加过阿古柏的叛乱军,后来又为策划新疆独立的英国大使馆做翻译。他在这些虎视眈眈的豺狼队伍里,消磨着年轻时被培育的良好品质,为了生存的欲望活在尴尬卑屈的境地里。在那个欲望混乱但却异常强烈的乱世中,德光也像普施雨露的交际女郎一样,曾试图通过出卖自身的天赋异禀甚至是灵魂,来换取内心深处所攀附的生活,然而终究是被主子抛弃了。被英国人抛弃的德光在他的晚年落寞痛苦,贫穷、丑陋、靠地皮酒麻醉自身,其形象让人联想到罗丹的《老妓女》,象在神伤他对生活提出的要求与生活对他的无情诅咒。
德英阿家的第四代永康、金顺子、德海,他们对所处的生活有更多的困惑和不解。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新疆也更为混乱,权力的品种纷繁复杂又交织在一起,清政府倒台、民国大总统确立、倒袁的二次革命等等,只不过使得权力名号下的武装组织更加地居心叵测,人们受着内心隐秘欲望的指使,有声有色地演绎着一次又一次的血腥和残忍。刻画出德英阿家第四代的个性形象的,也依然是欲望以及他们对待欲望的态度。德海可以陪同那音芝去向军阀头子献身以求好的出路,金顺子为了钟情的女人疯狂地做了土匪,又为了发泄母亲和自己的仇恨杀了父亲德光,自己又被德海所杀。而永康,因为寻找父亲阴差阳错地做过土匪、当过国民党军队翻译、又莫名其妙地跟着长官改邪归'共'了。他捡到了这个大便宜,回到家乡,作为一名共产党的干部,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以革命的名义处决了他的敌人张涛,并宣布已经嫁于张涛的梦中情人朱静和自己结为夫妇。这种疯狂让人预感着他的下一步的灾难,如果他用老谋深算的理性去克制一下他的举动,使得事情更为隐蔽和稳妥,也许他就会成为小说人物中的赢家,然而他没有,他就是那样赤裸裸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他因此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招来了受尽磨难的后半生,朱静那狂放的肉体也奔向时任的掌权者而去。
小说故事结束在永康垂暮之时,他的养女永芳领着丈夫和孩子回到他身边,并因为过去的荒诞人生请求原谅。不知道这个结局是否有点拨乱反正的意义,像鲁迅在华小栓坟前所放的花圈,喻示一个人性复苏的希望。其实,从德光开始,德英阿家族的后代并没有比别人更坏的品性,他们不过是作者所设的一个个着眼点,通过他们可以让读者去窥探那个整个时代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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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无望的救赎
德英阿一家几代的故事和《百年孤独》中那个布恩地亚家族史比起来,无论是神秘性、权势感、人物的庞杂、内心的怪异等方面都要简略很多,不过也让一般的读者觉得更有现实的维度。如果说《百年孤独》注重的是幻化背景下的内省式批判,那么《秦尼巴克》所注重的则是通过心灵苦难作历史批判,它所想揭示的是一个荒谬时代对人性的扭曲,是历史的变故导致心灵的失序。
中国素称礼仪之邦,中国文化向来强调人性深处的欲望原本是无可厚非的,但它表现出来则要经过一番温柔敦厚的礼仪文化的洗礼,要遵循'忠孝仁义'、'礼义廉耻'的规则。而《秦尼巴克》描绘的显然是一个礼崩乐坏的世界,是一个人性混乱不堪、欲望横冲直撞的世界。谁来拯救这些堕落罪恶的灵魂?在对金顺子和金晓惠的生活表以同情的时候,作者表达了'金顺子在这种处境下根本不可能形成一个较高的人性价值观'的观点,其实这一点可以扩大到整个小说的批判基点。并且,为了深入这个批判,作者设计了安娜这个人物的出现。
安娜年轻时是个美丽的俄罗斯女郎,德英阿对她垂涎三尺,但这并不是她出现在这部小说中的理由。在这部作品所描绘的诸多美丽的女性中,安娜的角色实际是一个救赎女神,其寓意也就是作者所说的那本寂寞的《圣经》。她活的时间很长,贯穿了小说所叙述到的所有历史年月,同时她也像一名耶稣基督,在人间受难,历经种种痛楚,却始终保持着那份爱人和救人的心。然而,毫无疑问,这份拯救在那样的历史时代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朵路边的小花,遭受着千军万马的践踏,即便是创造了存活下来的奇迹,这奇迹怕也是因了这微不足道而产生的吧。
安娜是个医生,也是个牧师,她治病救人,也希望从精神上解除人们的痛苦。安娜所救的第一个德英阿家族的人是阿香,阿香怀着德光的孩子,从沙俄将军勃列日斯基那里逃回来,被家乡的人们还有婆婆梅芳所抛弃,公公德英阿帮助她却是另有一番色心。安娜救了阿香,帮阿香生下永康,并真诚地收留他们,和他们在一起生活。安娜对阿香和永康的爱是无私的,然而她也没有能力保全阿香和永康不受伤害,历经折磨的阿香在一次被朱国荣凌辱后永远消失了,而在安娜的庇护下成长的永康也遭受着一次又一次的迫害。
安娜的家中还收养着朱国荣一家,安娜的善行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朱家的三个人一样地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朱静甚至和她的恶霸丈夫张涛一起割掉了安娜的舌头,文革期间,又和她的革委会主任丈夫批斗安娜,污蔑其为苏修女特务,并痛斥她的宗教鸦片。安娜一直劝导永康要一心向主,跟随福音,恶都是暂时的,心灵中一定要有光辉。她自己在这样的信念中被朱静的两个儿子烧死在教堂里。安娜肯定是可以上天堂的,只是她见到了圣主,恐怕也要悲叹那人世的恶过于强大了吧?
尽管安娜这个人物所绵延的时间很长,但在小说结构中并不占很大的叙事篇幅,这也是在形式安排上暗示了她的精神亮光所起的作用终究是微弱的。从而更加凸显作者的主旨,那就是在一个秩序混乱的时代,恶就会像洪水猛兽一样无序狂奔,这时的善恶已经不是个人所能把握掌控的修养问题。何处向善?实际上是个宏大的历史命题。
整部小说,象一面巨大的拷问人性的镜子,拷问着历史深处心灵的沉重以及心灵深处历史的沉重。在历史与心灵的交错时空中,拷问人性的旨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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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荣耀军,男,河北承德人,文学博士,中国传媒大学影视艺术学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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