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看《水浒》只看两个人就足够了;一是宋江,一个是鲁智深。前者是古人推崇的典范:忠义无双,几近完人;后者又是士大夫精神的另一种诠释:率真豪爽,随心所欲。这种观点虽然有些偏激,却还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对于宋江的看法,我却有不同的见地。
毛泽东和鲁迅都曾经批判过宋江是一个典型的投降派。我想他们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是有意强调这一点的,这里面是有社会原因和政治目的的。同时,宋江这个充满矛盾的个体,身上所包含不仅仅是软弱投降这么一种人格缺陷,他身上完全映现了中华民族的最阴暗的劣根性。
古人强调的是'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推崇的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在宋江的身上,完全看不到这两种品质。书中第十八回才写到宋江上场。作为核心人物,作者对于宋江的描写可谓煞费苦心:'志气轩昂,胸襟秀丽。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这话其实就是作者对于宋江的总体概括,使宋江颇有一种名士的风彩。可是细读一遍书,就会发现这段话完完全全就是矛盾的。
先说'志气轩昂'。依然是一十八回'为人面黑身矮,人都唤他黑宋江。'人都知道,山东出大汉。'面黑身矮',作为山东人可谓是丑陋之人,何谈的上'志气轩昂'。且不以貌取人,但是宋江作为豪杰名士,几逢生死关头,不是畏畏缩缩,就是跪地求饶(第三十七回和第四十一回),哪里有一点轩昂之气。
再看'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这两句。其实宋江只是一县的押司,属于文官中的最底层,'吏道纯熟'或许有之,但是刀笔精通似萧何确实在不敢恭维'我想这也许是作者用典暗示:'萧何月下追韩信',近而引出下文'公明白日放天王。'可即使如此之牵强,也是无法将宋江于萧何相比。要知道萧何追韩信回来之后为的是江山社稷,韩信极有可能与萧争宠,危机到萧的自身地位,而宋江送信无非是私人情义,两者不可同日而语。至于'声名不让孟尝君'也是过于夸张了。宋孟两人虽说都有养士之好,都乐善好施,但是程度与地位相差太悬殊了。其实《水浒传》中倒是真有一人'声名不让孟尝君',那就是后周皇室小旋风柴进。
宋江虚伪。尽管作者一直极力树立宋江的忠义的形象,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在字里行间看到他的虚伪。还是第十八回,宋江送信:'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得一条性命来救你。'宋江无意之中得到官军即将来捉拿晁盖等人,立即来送信,这本身是忠义之举,无可厚非。但是他的话语之中却有了别种含义:'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得一条性命来救你。'这不就是在表功吗:'咱们可是好哥们,我对你可不错,你可欠了我一条命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其实送信就是送信,你说那些干什么?这里也就显示了宋江的奸猾:'晁盖是忠厚之人,有恩必报。同时我越是把情况说的严重,越是显出了我这人忠义,名声在江湖上越好'盘算的不能不说是滴水不漏。这也为后文刘唐送金答谢埋下了伏笔。可是读完全书之后,不难发现有多少兄弟舍命救宋江于生死关头(四十回梁山好汉劫法场,四十二回宋家村救宋江),又有多少人为了宋江舍家弃业,义无反顾(花荣戴宗'),又有多少人与之同生共死,毫无怨言(李逵吴用花荣')。他们谁人又曾提过'恩义'两字。宋江又如何说得上义气为重。
宋江贪财。猛一看,说其贪财似乎于其乐善好施,出手大方矛盾。可仔细想想就不难明白。宋朝是中国历史上官吏'薪水'最高的朝代。比为人津津乐道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清朝还要高出近两倍。可以说是:'一入官门,万事无忧。'可是宋江作为最底层的官人,一个小地主,能有多少家产?那他为什么就能在逃亡之时,在落难之际身负'巨款',给李逵武松薛勇等人'零花钱'一出手就是多少两白银;在刘唐送金之时,宋江只是留下了其中的一条,与其说是为了好名声,讲究义气为重,不如说是他家底富足,毫不在乎。而这富足家底从何而来,我们也就不难而知了。
宋江自私。当众多好汉舍得性命救他于江州城中,尚未喘口气,可恨这厮又有了新的要求:'今日之恩,深于沧海,如何报答得众位!只恨黄文炳那厮,搜狠剔齿,几番唆毒,要害我们,这怨仇如何不报!怎地启请众位好汉,再做个天大的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文炳那厮,也与宋江消了这口无穷之恨,那时回去如何?'这话说的颇为赤裸,令人作呕:'你们救我了,这恩情似天大。我怎么能报答你们呢。估计是不好偿还这份情意了。既然都已经欠大家一个人情了,也就不在乎多欠一个了,你们就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俗话说'大恩不言谢。'古代君子讲的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宋江既然说了众多兄弟对自己有天大的恩情,那么理应想方报答才是,为何又话锋一转,再让兄弟们去为私人仇恨去厮杀。更何况当时的情况是敌众我寡,少有差池便全军覆没。再来看看第一百回,宋江已知自己喝了毒酒。这个时候,他想到了与他感情至厚的李逵,于是赶紧把李逵叫来,名曰叙旧,实为赐他毒酒同死。这么做的原因很是简单:怕'他把我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就单单为了名声,就可把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毒死,这人难道还不自私吗?愚忠朝廷,至死不悟,这是对忠的误解;为了私利,杀害兄弟,这是义的耻辱。每回读到这里,我都会想起这么几句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可惜这些话总被用错了地方。李逵最后对宋江说的几句话颇有深意::'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的一个小鬼。'这句话包含了深深的伤感,一种伤心之极的痛楚。这话由这么一个粗莽的汉子说出,自有一番英雄无奈的酸楚。
宋江喜功且奸猾。自从落草为寇之日起,只要是出头之事,每每必是这厮吵着下山。三打祝家庄,攻打高唐州,迎战呼延灼,剿灭青州军'几乎所有的功劳都是宋江的。而后上山来的兄弟绝大多数是宋江的势力,再加上他又得了九天玄女所赐的天书,可以说这梁山已经是他宋江的天下。晁盖本是忠厚之人,在宋江初上山之时就本打算把寨主之位让与宋江。无奈宋江半真半假就是不肯,可现如今这厮又有这般作为,实在令人憋闷'晁宋这两人的唯一次冲突发生在攻打曾头市之前。这时候有个叫金毛犬段景住的想投奔梁山,于是备了宝马一匹作为见面礼,无奈又被曾氏弟兄夺去。见了梁山好汉时,段就将这段经过叙述一遍:'江湖只闻得及时雨大名,无路可见,欲将此马前来进献于头领'不想那厮多有污秽之语,小人不敢尽说'既是曾头市如此蔑视梁山,下山讨回个公道是应该的。问题的关键这回该谁下山。晁盖这回是主动要求下山:'我须亲自走一遭,不捉此辈,誓不归山!'这话是饱含怒气的,一方面是对曾家,另一方面也是对宋江。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看每次出山都是你宋江,你作为梁山的二把手,江湖好汉居然只听说了你,只给你献马,这也太不把我天王放在眼里,可恨可恨'于是宋江再三阻拦,再有不祥之兆出现,晁盖也坚决要去。而当天王兵败身亡之际,留下的遗嘱也颇耐人寻味:'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按理说宋江作为二把手,就应该传位于宋江。一代豪杰晁天王胸襟宽广,偏偏这么立遗嘱,看来是对宋江有深深的不满。
再来看宋江的奸猾。每逢生擒一将,宋江总是这么几句类似的词:'久仰大名,冒犯虎威,望乞恕罪'然后再归还马匹兵器,赐座饮酒'从收秦明,收呼延灼,收关胜,再到收董平张清'人都有廉耻之心,人都被你擒了,你这里还'望乞恕罪',我们不想恕罪也不行。摆在败将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归降。到了七十一回,众位头领接受任命之时,宋江的这种奸猾发挥到了极致。我读了很多遍《水浒传》,发现宋江在任命众兄弟职务时极为不公。单说对于花荣的安排。花荣在天书座次是第九位,抛去两位总头领两位军师正好列入五虎大将之中。然而花荣却是只位于了八彪骑之列,这是什么原因呢?先来看看五虎大将都有谁;关胜、呼延灼、林冲、秦明、董平。前三位武功高强,声名显赫,确实应在其位。但是后两位却比不上花荣。这三人单说武艺,相差无几,但是花荣还有一手独一无二的箭法。再说花荣是秦明的大舅子,自古立长不立尊。如果说秦明入伙较早,立下不少战功的话,位于五虎之中尚有情可原的话,那董平就实在没有理由入选了。论战功,他比不上花荣;论入伙早晚,他比不上花荣;论人品,他比不上花荣(董战梁山是为了太守的女儿,投降后第一件事抢了这个女子,可以说是好色之徒);论人缘威望,他更比不上花荣(花荣梁山射雁,威震群雄)。可宋江偏偏就这么不公平的安排。这种安排可以说是处心积虑的:一,董平是好利轻义之人,只有留以高位,才能誓死效忠;二花荣为人忠厚,心虽不平却无可奈何;三我与花交情最厚,如此安排可显我大度无私,一视同仁。从这里就不难看出宋江的老奸巨猾'
宋江贪生怕死。每逢到了生死攸关之际,宋江的口头禅就是:'好汉饶命'然后双膝跪倒,磕头求饶'古人讲究'宁可站死,不可跪生。'宋江这么做似乎也太没有好汉的气魄。再来看几个细节。第四十回,宋江戴宗上刑场时,且看两人的表现:'宋江只把脚来跌,戴宗低了头,只叹气。'戴宗低头叹气是因为感到命运不公,或者用现在的话说太点背,造假信居然被人看出来了。而宋江'把脚来跌'是什么意思?就是吓得走不成路了,腿都软了。这是一个英勇无畏的好汉应有的形象吗?再来看看武松与宋江再会于孔家庄,宋江给二郎介绍孔氏弟兄时有这么一句话:'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作师父。'由此看来,宋江是会武艺的,而且功夫应该还是不错的。可整本书上有谁见到宋江出手治敌,倒见了他不少次独自遇敌就跪地求饶。原先晁盖带领兄弟们下山征战时,总是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到了宋江下山讨功之时,只见'言教'不见'身行'。每回翻书到看到此处,我总是想起电影中反派国民党指挥官的形象,喊声比谁都响:'兄弟们,杀啊'退的却比谁都快'
宋江为人歹毒。为了个人的名声毒死李逵就不必再提。单说收服秦明这件事。宋江先是擒了秦明,好言先劝,让其上山来共享富贵。秦明却坚决不肯。按说作为一名知书达理之人,就应该信奉的是孔老夫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宋江只是一个草根小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不愿意落草,更何况是秦明(当时是统制)。你宋江应该理解或者说同情秦明。而宋江又是怎么做的呢?秦明既坚决不肯落草为寇,宋江于是只把他留了一夜,便放下山去。这种做法在情在理都是说得过去的。可当我们再往下看时,不禁大吃一惊。就是这么短短一夜,宋江令人假装秦明,在青州城外烧杀抢掠。这种做法的直接后果导致了秦明受冤,全家被杀。宋江自称义士,却出尔反尔。青州百姓有何过错?秦明家眷又有何过错?为达目的,杀害无辜,不择手段,真不知宋江这厮面对替天行道的大旗的时候,满嘴的仁义道德又是怎么说出来的'
宋江曾自言自己:'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文不能安邦,武又不能服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六十八回)这恐怕是宋江说过的为数不多的真话了。也许是巧合,这个叫宋公明的人为求功名而死于功名,可悲可叹可笑'每次看《水浒》读宋江时,我总是想起另一个历史人物-刘禅。两者出奇的相似(也包括道君皇上)'他们都是平庸而奸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总有很多才俊豪杰为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夜已深,我合上厚厚的史卷,闭目养神。我用手轻轻抚摸着满卷的忠义道德,恍惚看到了黑黑的四个大字-庸者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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