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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2月28日,一个叫苏珊'桑塔格的美国女作家辞世,《新快报》特意为她辟了一个专版,我那时在广州,第一次听说这个女人,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的女人,第一次读到她的文字,然后,我在网上订了她的几本书:《反对阐释》、《重点所在》、《疾病的隐喻》。它们大多束之高阁。我没有能力深研那几本书,书中大量严肃的文学评论及文化批评论文,如果你尚未阅读那些作品,没能亲历她所指的文化现象或置身相同的文化洪流,将无从赞同或质疑。但,我读了她那篇著名的《反对阐释》,其震撼不亚于在一堆沸腾的思想泡沫中注入一大杯冰水,这恰似她的观点所指'去掉一切赘生的文化附加物、被过度阐释的意义、抽掉那些本质之外的被扭曲、误读、派生的本质,还原文化、艺术作品本身的真相与实质,拒绝让任何'介质'来主导和控制我们的敏锐的感受力和想象力。让小溪就是小溪,而不是'像小溪'的什么东西,让大海就是大海,不必派生更多浩瀚与神秘的巫术。
我深刻地记住了桑塔格的文字,她评论的方式、语调、严肃的态度、充满才华的雄辩,她开阔但直抵核心的视角、睿智的观点、犀利而精准的措辞、客观的立场、绝对理性的剖析、纯粹知识分子的文化气质,等等等等,俘获了我对一名知识分子、作家及女性所能给予的最高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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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作家的书是给大众看的,有些作家的书是给作家看的,桑塔格和卡夫卡一样,同属于后者。她本身又是一位最顶尖的读者,这从她的诸多优秀的小说评论可以看出。这让人想起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一部一流读者与一流作者相遇的书。在《世界作为印度》一文中,桑塔格说:'一位作家首先是一位读者。我从阅读中建立标准,再通过这些标准来衡量我自己的作品,也正是根据这些标准我看到自己可悲地不足。'译者黄灿然形容桑塔格是'一位瞄准金字塔顶尖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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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丝毫不是说,我是'金字塔顶尖'的一分子。我想说的是,桑塔格给了我一种苛刻的启示:如果我不能成为像她那样写作的作家,那么我不必成为任何'作家'。远离那个称谓或身份吧,那是在亵渎它。在《文学就是自由》一文,亦即'和平奖'受奖演说中,桑塔格说:'作家是一个注意世界的人'文学可以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文学可以给出标准和传承知识,以语言、以叙述来体现。文学可以训练和强化我们的能力,使我们为不是我们自己或不属于我们的人哭泣。'
这是需要作家们灵魂共震的声音,亦是桑塔格一生追求的视野与轨道。'作家的首要职责不是发表意见,而是讲出真相'以及拒绝成为谎言和假话的同谋'作家的职责是使人们不轻易听信于精神抢掠者。作家的职责是让我们看到世界本来的样子,充满各种不同的要求、部分和经验。'
这正是桑塔格的真实写照:不拘泥美国文学,不沉溺家园故土,不追随那些使少数人凝聚让多数人分离的狭隘感情;她像一个世界籍的人,文学是她的居住地,真理是她的信仰,她思想的足迹遍及文学的每一个角落,即人类的所有角落。她是一个自由、广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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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举世震惊的美国'9'11事件'之后,作为一个'惊骇、悲伤的美国人和纽约人',桑塔格一贯的理性并不被她的愤怒麻痹哪怕一丝一毫,更不为随后政府散布的团结一致、同仇敌忾的报复腔调所蒙蔽,而是,她公然发表文章宣称这是布什政府及其愚蠢的外交政策所导致的后果,她说:'有谁敢承认这并不是'怯懦地'袭击'文明'或'自由'或'人性'或'自由世界',而是袭击自我宣称的世界超级大国,且袭击是由于美国的某些结盟和行动的后果而发动的?'这种站在全人类高度上的大义无私,这种即便是属于自己的愤怒和悲伤都绝不允许它被私自利用以便博取更多一己之美誉的纯粹理性批判,令全世界的狭隘民族主义者、昏庸的爱国者和情绪失控的极端者们黯然失色。虽然在她的争议性评论之后,有杂志刊登文章质问:'拉登、萨达姆和桑塔格的共同之处是什么?答案是:他们都希望美国毁灭。'但,随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以及布什政府越来越频繁使用的欺骗性语言,人们越来越发现'事实'正像桑塔格所说的那样。事实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不以人的期待或不期待为转移,它只负责真实存在。它比所有的声音都独立。
这让人想起'5'12汶川大地震',一个是天灾,一个是人祸,共同之处是:国家及平民是受害者。更煽情的更平庸的更顺从的更无脑的民众及其反应就不说了,单单说中国两个声名卓著的知识分子'余秋雨和于丹,前者'含泪劝告上访家长'的大义形象有资格刻成雕塑放在'5'12纪念广场'(如果真有这样的广场的话),成为老泪纵横、大义在胸的国家楷模,德高望重可比肩赵忠祥。后者在博客里火急火燎,爱国之心上窜下跳,联系中央电视台、四处打电话托人找关系,只为亲赴灾区,并对地震时期还写文章坐而论道而不像她那样争取亲临现场的作家、知识分子表示鄙视。在她廉价的眼泪、混乱的心智、愚蠢的逻辑里,只有亲赴灾区才是道德与拯救。我对这个女人的心情,可参照米沃什评论西蒙娜'德'波伏瓦的那句话,他说:'这个下流的母夜叉。'
我同时在假设桑塔格:如果这是她这场灾难的亲历者,这是她所在的国家事件,她会说些什么?她一定不会只写一篇文章'9'11之后她写了三篇文章,持续跟踪政府的反应并承担知识分子对国家重大事件的冷静观察、判断和发出独立声音的责任,而不只是事发当时写写文章宣泄个人感情而已。9'11一年之后,桑塔格发表文章说:'那些反对美国政府使用圣战语言(善对恶、文明对野蛮)的人士遭到谴责,被指容忍这次袭击,或至少是容忍袭击背后的怨愤的合法性。在'团结必胜'的口号下,呼吁反省就等于持异见,持异见就等于不爱国。'这是多数政府惯用的伎俩以及低智力的爱国者经常采用的逻辑,在哪个国家都惊人地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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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不害怕么?纵然美国是一个'自由'和'民主'得能够容许她这样有声望的知识分子、公民发表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论的国家,那么,她难道不怕那些黑暗中的手?它可能来自政党,也可能来自持异见者、狭隘的民族主义者、狂热的极端分子?它们理论上是存在的,不是吗?'让我们从风险开始。被惩罚的风险。被孤立的风险。被打伤或杀死的风险。被轻蔑的风险。'桑塔格开宗明义,在《论勇气和抵抗》的演说中阐明了观点与态度。她并非不知那些行为的艰难所在:'与自己的部族步调不一致,踏出自己的部族、走进一个精神上更大但数目上更小的世界'将是一个复杂而困难重重的过程。'在这里,桑塔格既影射她所反对的美国对伊拉克发动的战争,更直指那些拒绝在占领区服役的以伊斯亥'梅纽钦为代表的以色列士兵,他们'不愿为了控制、驱逐、饿坏和羞辱整整一个民族'而继续在1967年的边界以外服役,因此他们之中有250人进了监狱。'让我们不要低估我们反对的东西的力量。让我们不要低估那些敢于对被大多数人的恐惧合理化了的残暴和压制提出异议的人可能遭到的报复。我们是肉造的。我们可被刺刀戳穿,被自杀性炸弹袭击者炸得稀巴烂。'
事实上,在一个恐惧像传染病一样流行且弥漫深重的国家,我们反对的东西的力量不仅从未被低估,而是被持续放大并得到再生、强化,真正被低估的或者说被轻视的,却是我们不反对的东西的力量,即,我们所坚持的道德标准,或者说原则性立场。'原则的长期命运:尽管大家都自认有原则,但是当原则变得不方便时,原则往往会被牺牲。'反原则者大呼:'我正尽力而为。'所谓尽力,是指如果环境允许。'她的犀利、尖锐、冷静,她的直抵核心,使她不愧被誉为'美国现有的目光最敏锐的评论家'之一。
毫无疑问,全世界的抵抗都不是轻松易行的,人人都是肉身,人人都不愿被惩罚、报复、监禁;全世界的抵抗行为几乎都是微弱的、局部的,不可能达到某种整体性的、更高的目的,譬如以伊斯亥'梅纽钦为代表的以色列士兵的抗命行为,不可能促进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和平缔结,也不会缓和以色列社会的宗教偏见和种族主义,基本上,他们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把自己送进监狱。恰如桑塔格所形容的那样,道德原则的担当者'就像一个紧贴着行驶中的火车奔跑的人',虽然不停地高喊'停车!停车!'但火车会停吗?'不,不会停。至少不是此刻。'桑塔格说:'按原则行事'这一信念告诉我们,我们毋须考虑按原则行事是否合算,或我们是否能够指望我们采取的行动最终取得成功。我们被告知,按原则行事本身就是一种善。'
'你的抵抗行动可能无法阻止不公平现象,不应成为你不采取行动去做你真诚而深思熟虑地认为符合你的社群的最佳利益的事情的借口。'可是,歧义又来了,'最佳利益'是什么利益呢?谁的利益呢?就像以色列之于巴勒斯坦,美国之于伊拉克,哪个国家政府及其首脑不是以国家利益为措辞发动战争或其它侵略行动? '符合一个现代社群真正利益的,是公正。'桑塔格说。但这似乎只能用来提醒她的美国同胞,而不适用她的中国读者,在中国,在一些敏感而具体的事件上,公正是难以被界定的,因为它的认知基础'事实和真相'总是面目可疑、模糊不清,常被局部屏蔽甚至被完全篡改。事实上,桑塔格也并不信任她的美国政府及布什总统所兜售的那些言论,归根结底,她将信任给予读者个人的智力与理性,一如她信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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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学即自由》、和平奖受奖演说里,桑塔格绝无仅有地充满感情地谈到她自己,她早年的阅读经历,那使她今天成为世界的桑塔格而不只是美国的桑塔格的原因:'当我在亚利桑那州做学童,等待成长,等待逃入更广大的现实时,使我得救的,是看书'接触文学,接触世界文学,不啻是逃出民族虚荣心的监狱、市侩的监狱、强迫性的地方主义的监狱、愚蠢的学校教育的监狱、不完美的命运和坏运气的监狱。文学是进入一种更广大的生活的护照,也即进入自由地带的护照。'文学就是自由。尤其是在一个阅读的价值和内向的价值都受到严重挑战的时代,文学就是自由。'
伴随桑塔格文学之路的,还有她不同寻常的个人经历:16岁入芝加哥大学,17岁上社会学讲师菲利普'里夫的课,二人相识十天后结婚,19岁生下儿子戴维'里夫;25岁离婚,带着'70美元、两箱行李,还有一个7岁的孩子'来到纽约,开始单身生活。拒绝接受前夫赡养费的她为求糊口,开始疯狂写作。在她光彩夺目的文学光环下,作为单亲母亲,桑塔格终身没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买不起医疗保险,甚至有时要为房租发愁'
她的儿子戴维'里夫在她最后一部随笔集《同时》的前言里说:'母亲逝世一年多了。每逢想起她,我常常会想起奥登悼念叶芝的伟大诗篇中那个令人惊诧的句子'奥登写道,叶芝死了之后,就立即'变成他自己的仰慕者'
或许不光是桑塔格本人,她的儿子、她的前伴侣、她的读者'整个世界都可以作为她的仰慕者。而我作为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对她的文字所带来的影响、震荡、安慰、愉悦、激动、振奋、屏住呼吸,无法用语言描绘一二,在此引用桑塔格读完列昂尼德'茨普金的《巴登夏日》后的那段话来表达我对桑塔格的感受:'你会净化、震憾、坚强、轻轻地深呼吸;你会感激文学,感激它所能包含和示范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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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3月31日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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