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企业工作一段时间后,对贾府的兴衰有了更深的体会,现在看这一年前的旧文,觉得有些隔靴搔痒,但现在,也没有兴致去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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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的必然衰亡,原因是多方面的,元妃薨及贾赦因'交通外官倚势凌弱'革职查抄不过是起了导火线的作用,提前引爆了炸弹。在这里,我想从管理学的角度,分析一下贾府内部的管理对贾府衰亡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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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所依据的理论,主要来自彼得'德鲁克的《动荡时代的管理》一书。'除非基本要素始终得到精心的、一贯的、尽责的管理,否则它们就会日趋恶化。'在经过一 段时期的相对平静之后,在很多被认为理所当然的领域里,在令每个人都感到厌烦的常规惯例中,总是会隐藏着一些意想不到的弱点及其所带来的威胁。'基本要素 主要包括:一、流动资金,'在动荡时期,流动资金比收益更为重要';二、生产力,'没有任何体制能够经受住资本或其他关键资源的生产力的萎缩';三、未来 成本,'经济活动本身就有递延成本或者说生存成本--企业必须在今天就把这些成本挣出来,这样才能保证明天的生存'。在这三者之中,生产力的管理是最为重 要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坐吃山空'。'为了提高生产力,有四种关键资源必须得到一贯的、系统的、尽责的管理。这四种资源是资本、决定性的有形资 产、时间和知识;其中每一种都必须得到单独的、不同的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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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 氏祖宗'九死一生挣下了这个家业'。清朝统治者为奖励功臣,实行'跑马圈地'之类的赏赐,实际上就是纵容有军功者,任其疯狂掠夺,王公贵族们借机强占了巨 额的田庄、山地、牧场'具体的内容,可以参考清代的史料,在《红楼梦》一书中,则集中体现在第五十三回'乌尽孝缴税'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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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 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 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 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 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 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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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珍便命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得动。'贾珍 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 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 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 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 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 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 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 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 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都可,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 的费用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 些银子产业。 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 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 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 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 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 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 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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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段材料结合其余资料,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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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乌尽孝的贡单可知,贾府的收入来源颇广,收入颇丰,除了大量米谷、银钱以外,还有数不尽的山珍海味乃至柴炭等,可谓无不俱备。而且,贾府的田庄远不止这 一处,'地租庄子银钱收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但即便如此,还是入不敷出,'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这种状况发展到后来,为了填补 亏空,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主意甚至打到打贾母头上来了,真可谓'太岁头上动土',第七十二回中,贾琏低声下气的哀求鸳鸯:'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 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 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 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支出的方面,一是要维持日常的奢侈生活,要满足这样一个'从上至下三四百丁'的大家族不凡的' 吃穿用度',其耗费就非常人所能想象,用刘姥姥的话说,便是'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此外,还要应付可卿丧事、元妃归省、贾母生日 这类或突如其来,或不可避免但无一不需要巨额花销的大事。'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而曹家在金陵四次接待御 驾,就更是难以承受之隆恩了。现金流的断裂不知造成了多少迅速扩张的大企业在短时间内元气大伤,一发不可收拾,一夜之间从巅峰坠落谷底,何况已经到了'强 弩之末'的贾府。资本问题是贾府衰亡的加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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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贾珍的对乌尽孝的态度来看,贾府不参与具体的经营,和现在的董事差不多,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站着说话不腰疼,采取'杀鸡取卵'的掠夺方式,完全不考虑庄 园的生产力问题。只图一时快活,寅吃卯粮,置未来于不顾,忽略了未来成本问题。在这敲骨吸髓的盘剥之下,人祸加上天灾,庄园的生产能力每况愈下,贾府的收 入,也就一年不如一年。贾府的资本'资本、决定性的有形资产'不但没有得到有效的管理,不能产生新的生产力,反而遭到蚕食鲸吞,活力丧失殆尽,'没有任何 体制能够经受住资本或其他关键资源的生产力的萎缩',这是贾府必然败亡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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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第二回中,冷子兴笑道:'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 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 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冷子兴这段话说了在点出资金问题外,还说出了另一个关键,便是知识问题, 实际上就是管理者的问题,'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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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 府的权力核心贾母'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不过嚼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这前半句,是贾母自 谦,后半句,确是实情,贾母不仅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已经成了'老祖宗'、'老佛爷',而且经历过贾府的极盛时期,第三十五中有段对话,宝钗一旁笑道:' 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 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这正如盛唐诗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有大气象,而晚唐诗人,则只能望洋兴叹,词句岁工,气象远逊 一般。贾母是个极厉害的人物,真正的老姜,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她经历多,看得透,且'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眼看着'一代不如一代',可以说 是少数已看出贾府的败亡结局的人,第二十九回看戏一段颇有深意: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 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倒是第二本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如此。'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 《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因此,只要不直接威胁到她的利益,贾母就只顾享乐,不再管事了。何况她年事已高,去日无多,想管也管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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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 贾府的公子哥儿们,冷子兴也说得明白:'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 长名贾敷, 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 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 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 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捕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 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 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 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 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 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宝玉虽奇,被给予厚望,但他实际上'潦倒不通事务',管家是绝对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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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的公子哥儿们,真是'十四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于是,担子先后落到了'男人万不及一'的凤姐和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的探春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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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 姐协理宁国府后,出手不凡,看得准,下手狠,让人眼前一亮。她先是'理出一个头绪来':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 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 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继而对症下药,安排得妥妥贴贴,偌大一个贾府,无不井然有序,一时气象一新,大有'日月换新天'之势,连风流 人物毛泽东也对凤辣子刮目相看。但紧接着,凤姐就玩弄权术、中饱私囊、穷凶极恶,上梁不正下梁歪,加剧了贾府的混乱。此外,虽然'治乱世需用重典',但凤 姐对待下人过于苛刻,严刑峻法,下人动辄得咎,'凉了弟兄们的心',极大地影响士气,凤姐的政策必然不能长久,自己也'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 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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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 春在才能和品格上都无可挑剔,雷厉风行,机敏精细,严于律己,公私分明,但狂澜既倒,已无可挽回,且大刀阔斧的革新必然要斩到旧势力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也就必然为贾府所不容,就算探春真是男儿生,也无可奈何,'才自精明气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兴利除宿弊'的新政,终究只能是昙花一现。不论庆历新政 还是维新变法,不都没逃过这样的结局么?第七十五回抄检大观园的时候,探春痛心疾首:'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 自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 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读到此处,谁能不动容,探春是如此的可歌可泣,曹翁也给了探春最好的结局,远离是非, 远嫁他乡。维新志士失败后东渡日本与此倒不谋而合,维新志士还有卷土从来的机会,但探春却一嫁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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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 上的证据说明,先是没有合适的管理人才,不是无才,便是无德,之后渐渐病入膏肓,但合适的人出现时,那稍纵即逝的救治的机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样的一个 烂摊子,已无法收拾,只有推倒了重来。只是这时候的人却承担起了全部的成本,不论个人的才华如何出众,都无法摆脱大环境加给他们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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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 赦因'交通外官倚势凌弱'革职查抄是致使贾府由'笏满床'、'歌舞场'转瞬间沦为'陋室空堂'、'衰草枯杨'的转折点。但贾赦之罪,'革职'即可,似乎并 未达到'查抄'的地步,而且我们还可以这样看待这个问题,假使贾府在经济上不出现巨大的亏空,不出现内乱,以贾府与皇室的关系,是很可能通过种种手段摆平 这个问题的。而实际的情况则相反,皇室眼见贾府已经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了,干脆就早些了断,以指点江山的大手,轻轻换一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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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挽回的悲剧已经发生,愿这悲剧能给我们足够的启发,前车之鉴,勿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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