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了经济学人中文版的一篇报道,中国核武测试夺取19万人生命,一时间眼泪想要掉下来。之前只看过那些美丽的影像:年轻的生命相互拥抱雀跃,背后 是浩瀚沙漠上空腾起的巨大的蘑菇云。那蘑菇云像是被净化了,与广岛上空腾起的不同,没有伤害,只有自豪与自尊。现在我知道了,46次的核武测试,将近有 148万人受到核放射的影响,其中19万人可能死于放射引发的疾病。上述数字来自日本科学家的推测,我想,他们经历过广岛,推测应不至离谱。
我在想那些鲜活青春的生命老的时候是何感受?之前看过《广岛之恋》,但永远不会有人记述罗布泊人的生死爱痛。这是比地震更惨痛的灾难,沉默的灾难。
我想到有人会说核武测试是必要的,是'站起来'所必要的,但是代价呢?谁承受了这一切?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人应该获得什么样的补偿,决策的人必须得有个说法。必须在罗布泊建立一座墓碑,像广岛那样,纪念所有因此而死去而受害的人。
但是不会有墓碑的。出现在屏幕上的永远只是蘑菇云下欢呼的人群、鲜活的生命。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片《共和国之恋》,感动到不行。犹记得其中一句台词:'那是个黄金般璀璨、水晶般透明的年代'我'。
相比这样的现实,No Logo这本书显得轻飘飘的。我一时间不知写些什么好。
我想说的是一种情绪,类似忧伤,但更为绝望和愤懑。那是夏日午后蹲在公共厕所面对绿头苍蝇呼吸刺鼻气体油然而生的一种情绪。
我将为这样的情绪写下一些话,或许关于这本书,或许无关。
1 净化
我所说的'净化',乃是一种掩盖、清除与共谋。把一部分人当作粪便一样'净化',以维护统治,维持治安,保卫生活,保卫'我们的'生活。我们 口头上或许不同意,但实际上多数情况下是默许了,最后浑然不察。一个证据就是我的大脑,这么多年来,从未想到,中国的核武测试是会造成伤害的。户籍制度就 是这么干的。城管就是干这个的。新闻审查制度也是。豆瓣或许也会这么干。我也这么干。
除了政治领域,整个广告业也是个'净化'的产业:把真实的生活过滤掉,只留下纯美的微笑、安全的速度、洁净的例假、透明的激情、和谐的亲情、 完美的生活。广告不得不这么干,因为据说广告传达的不是某样产品的具体信息,而是承诺一种生活方式。怎么可能要求一个厂商去呈现不完美的世界、有缺陷的人 生?唯一的例外是治疗性病的小广告,它赤裸地诉诸人的缺陷,因而也被归于这个有缺陷的世界,成为需要被净化之物。十多年前,我在华西村的电线杆上也看到了 这玩意儿,立马笑倒:华西村毕竟还有人,还有人性。十多年后,我在深夜看电视购物广告:松弛的赘肉,雀斑与皱纹,只配在深夜出现,还要受到净化部门的审 查。广告中不能呈现真实的人生,因为广告是梦,梦如果太贴近真实,就会被真实所污染,就会遭受净化的威胁。我们把呈现真实世界的责任派发给作家、艺术家、 知识分子和媒体人士。但所有这些人都模仿广告来呈现真实,否则人们听不到也看不到他们。他们好比黑客帝国里的锡安城,是否真实存在呢?我们可以预见,广告 的力量将大到一个程度,它成为最有影响力的文化代言人,它占据了所有的言说空间,它吮吸了每个人的想象力,它像一个变形虫,能因应所有的形势和局面而变换 形象,最终却还不离其'净化'本职,最终我们终将生活在一个'净化'的世界'赫胥黎'美丽新世界'的某个版本。
No Logo的第一部分,以丰富的细节为我们呈现出这样一个看似不可避免的进程。其中对于品牌巨鳄对青年文化的利用与反哺有令人动容的分析。以叛逆始,以招安 终,周而复始。所有的危险都只是刺激,所有抵抗不过是另一个姿态。这部分的名字叫'别无空间'。但我想,只要我们每天会拉屎,就断不了和真实世界的关系。
在可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将生活在一个威权和商业交杂统治的净化的世界。我得说,这是一种有利的条件,我们还有希望。
2 幻觉
我从来没有处理好过与乞丐的关系。
如果是出于纯然的同情,我的施舍就不该因我的偏好有所分别,否则我就是在用我的施舍购买更惹人同情的苦难。如果我给了今天我遇上的第一个乞 丐,那么我怎能不给第二个,第三个?除非我没有钱。说我没有零钱也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仿佛同情不过是我感情的钢蹦。唯一的安心之道是我也成为他们的一 分子。托尔斯他花了一辈子才走出这一步,我没有这样的勇气。而且这样似乎太过消极,我找得出理由支持我成为现在的我,做我现在做的事。我往往因为这样而放 弃成为一个善人、放弃成为一个好人,我允许我做一个硬心肠的人,遇上乞丐,永远一个子儿也不给,同时心怀同情,在心里叫'兄弟',在心里祈祷。但这样不是 太过爱惜自己了吗,为了自己道德上的一致性放弃对眼前苦难与需要作出真情实意的反应?难道这不是一种智识上的清高,仿佛道德在于形式上的一致性,而非对真 实人生的回应。
我从来没有处理好过与乞丐的关系。但我没有憎恶过他们,我连日加班不洗澡的时候,和他们一样臭。和民工在一起的时候我倒是很自在。我刚来北京 的时候,丢过钱包和身份证,像贼一样怕警察,从那时起我就觉得我和这些民工是一堡的,还有服务员、收银员、发廊女'我曾在一个美好的早晨见过一个乡下妇 女折下马路边的怒放的桃花放在自己孩子的手里'我本能地想制止,但又本能地退却,并不知所云地感到快慰。
我在想:当Naomi Klein到东南亚血汗工厂访问时,她感受究竟如何?一个加拿大的女记者,为何远赴荒僻之地,关注这些尘土一般的女工?这种关心会不会是一种冒犯'无论 是对于第三世界的女工还是对于第一世界的消费者?我们可以在Klein的成长历程中发现一种进路:对身份政治的厌弃,力图探寻真实世界的脉络(她后续的几 部著作也是在此进路上的拓展)。如果耐克的鞋的确是在血汗工厂生产的,那就呈现这个事实。如果夺走第一世界工人工作的正是中国东莞的廉价劳力,那么也要说 出这个事实。我们随着Klein看到一个丰富复杂的网络,其中,品牌的炫目光芒、喧腾的消费主义、倒闭的工厂、瓦解的中产阶级、发展的渴望、血汗工厂、铁 血管制、政治交易、人权呼声、文化反堵,等等等等,交织在一起。我想,全球化的一个现实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的确是你的。这里面多少有些乌托邦的幻觉,但这 种幻觉让我们脱离出个人的忧伤与无作为。
3 计谋
No Logo讲述了一个计谋:如果企业资本主义发展的顶峰就是这些品牌巨鳄,那么针对这些巨鳄的攻击就可以实现对企业资本主义的某种改造。她在书中讲述了针对耐克、麦当劳、壳牌的实实在在的攻击和效果。
中国的现实远非企业资本主义的统治。这个经济的大部分权力掌握在这个政权的手里,而这个政权的权力来源正是这个经济中最有实力的一群人。在这 种权贵资本主义统治之下,单纯的政治改革呼吁会被认为是幼稚的。另一个现实是中国地方政权的公司化。发展赚钱是第一要义,任何对环境、人权、民主的诉求, 都不可能在这个公司政权中获得回应。这让我幼稚地想,如果幼稚的政治手段无法奏效,那么针对这个公司化政权的经济实体的攻击是否就容易一些呢?
我想请社会学家、政治学家探讨这样的课题:对山西矿难的揭露,对山西政治和传媒的微观影响如何?对河南血液产业和艾滋病村的揭露,是否促进了 河南政府和媒体的透明度?对三鹿的惩处,是否对河北人的政治心态有所影响?这些不断被揭露的经济社会问题,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培养公民对政府的不信任和公共 意识?我们是否可以通过这样一个计谋,来实现对于政治和经济环境的局部改造?
写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幼稚极了。
4 劳动
我对劳动还是有一种原始的理解,仿佛植物对土壤的理解。我对工人和农民有一种尊敬,对于自己做的工作却往往失望。理智而言,这种理解过时了,但感情上很难改变。
陈丹青有一次演讲时说,他发现如今的上海少了几种人,其中一种是工人阶级,他说那时工人阶级脸上洋溢的自尊神色,如今再也看不到。这种情况全 世界范围都有。我曾在一份新书目录上看过Nelson Lichtenstein将要出版的一本书,讲沃尔玛的出现对于劳动及劳动阶层的影响。从前通用汽车的一个蓝领工人就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如今大量的工作 却是如'麦工'一般零碎、临时,当然对于雇主而言是更为'灵活'。No Logo里,我以为有价值的还有一点,即品牌对于工作的影响。它将第一世界的劳动者和第三世界的劳动者连为一体,休戚与共。
我想,第三世界与第一世界不但是一种竞争关系,还是一种模仿关系,往往是拙劣的模仿。中国廉价商品把西班牙工人搞失业了,闹抗议,烧鞋子' 中国国内那么多民工在流动,没有工会,没有保护,仅靠老乡关系维持基本的秩序。年初听笑蜀说今年会动荡不安,民工是个因素,但现在看,中国人真是他妈的太 老实了,不会有大动荡的,这也很好,死不起人了,无论是谁。
小伙哪儿去了?矿井里挖煤去了'姑娘哪儿去了?镇子里搞按摩去了'按摩的人是谁啊?矿上的包工头儿'
在一个饭店吃了好多年饭,眼前的服务员一茬一茬换了多少,她们哪儿去了?有时候想起来,会惆怅。
5 哈耶克之路
我在七年前这么写过:
从前学校草坪上出现了一条路,多美好的小路啊,是修路人沿着散漫足迹铺砌的,和那些直直的道路不同。我们把它命名为'哈耶克之路'。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暧昧的感觉'
七年过去没啥长进。哈耶克也不读,新左也不读。继续暧昧。不过看到核武测试死人的报道,真的很难过。如此强权之下,有多少自生自发的空间?我 们必须撤换掉那几根腐朽的柱子,屋子才能保持不倒,风才能在窗户和门洞之间自由穿行,燕子才能在梁上筑巢,小孩子才可以安心上课,读书的读书,按摩的按 摩,各自找乐。但柱子得坚挺。
换柱子,是大工程,比修那条哈耶克之路难。
6 晚了,早了
出这本书中文版,可能晚了。要是新世纪初那会儿出,兴许赶得上谈论全球化的热潮。
但又有些早了。三鹿事件,说明我们还处在美国三四十年代的水平,维护消费者权益,还没脱出3'15的范畴,这个时候谈什么用公民权取代消费主义,未免超前。
然而中国的事情,进退失据是常态。Klein最后说:要穿过符号,进入真实的世界'只是我们进入的是不同的世界。
7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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