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谁替我们认真活过?(转载自北京晚报http://newepaper.bjd.com.cn/bjwb/html/2010-03/01/content_238334.htm)
'我们心里全都有一个王国,一个私人的乐园,那里存在着对一些人的永恒回忆,这些人曾给我们的生活经历带来神圣之光,而他们也许不为他人所知' '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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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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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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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
柏格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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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礼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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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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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济
并非所有关于历史人物的传记,都有浸润灵魂的力量,让我们把对别人人生的好奇转成对自身的打量。《人间草木》一书,却对此做了一个精神深处的勾连。它成为2010年始我最不能释怀的书。尽管它的书名和封面装帧,在姹紫嫣红的万千书中来得如此安静而素淡,文字晶莹饱满,像露珠暗结于荷叶之上,有一份清凉也有一缕孤寂的芬芳。静观默察式的体验,小心翼翼的言说,仅这种写作方式,就与时下那些梗着脖子大声说话的书完全两个面貌。
' 四组人、八幅心灵的素描,分别是:两位来华的传教士马礼逊与柏格理、两位才情横溢的僧人苏曼殊与李叔同、两位思想界的泰斗托尔斯泰与马克斯'韦伯,还有两位选择自杀的文化遗老梁济与王国维。每一种人生都是一道独特风景,共同之处则在于:都有来自精神深处的丰富的痛苦。
' 如书中所说:'没有经过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而他们的痛苦,就恰恰来自生命自觉的省察。伦理人生、审美人生与宗教人生,他们在这三个维度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或者获得大安宁,如李叔同。或者困于某处,如马克斯'韦伯与托尔斯泰。
' 看《人间草木》,会让我们相信,我们大部分人的人生,走得并不远。也许还只在伦理人生中打转,就已经无处突围;而他们被历史选中,替我们走了很远,他们的人生,本身就是一件不朽的作品,值得我们一读再读,因为那里面蕴藏着人类对自身精神探索的复杂脉络,还有这探索途中所要经受的种种困境。
' 把他们的人生探索置放在特定的历史境遇中勘察,这本看来只意在言说个体生存困顿的书,还隐约开启了一道历史之门。'每个个人都是历史的囚徒,身陷在大历史的结构意志中。'对书中这句话反复玩味,或许可以理解,那些来华的传教士,为何心血的付出与荣誉的得到之间落差巨大?而作为梁漱溟父亲而存在的梁济,在20世纪初留给后人的发问:这个世界会好吗?21世纪的人仍然无法直接给出回答。
' 看周宁写李叔同的一些片段,真有一种灵魂飞升的感觉。他仿佛是在空中和李叔同对话,静观着他的语默动静。读这本书,有大感动,却不会做大喝彩。因为它的本质就是让人安静下来。这反而让人安慰。因为这个时代,缺少的就是这样小声说话而又说到人心坎的书。
' 大快大乐大痛大苦
' 不同的人生风景,不同的生命境界
' 孙:一般人认为,为别人做传记,史料要占全,但这本书超越了史实的叙述,抽象得如此具体,又具象得如此形而上。被它打动,还因为,这是一本关于人的精神的丰富的痛苦的书。套用你书中一些章节的标题,书中人物都经历了精神的'严重的时刻'。而这些,又似乎替我们在体验,虽然时代不同,生的困惑其实是共同的'
' 周:没错,这本书的写作就是始于困惑。做学术、做教师的人,都常会觉得自己是大明白人,担当着教导别人的职责。仔细想想,世间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一些最简单的道理可能都弄不明白。所以我才想把这些人捡起来写写,琢磨琢磨是怎么回事。这四组人,都是我多年感兴趣的,他们对我有一种吸引力,亲切而神秘。他们的人生大快大乐,大痛大苦,呈现着人生不同的境界。
' 孙:确实是不同的人生风景,即使相似,也无法叠合。
' 周:对。像传教士那一组,他们的一生在某一刻就注定了。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连苦难都是幸福的。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活,怎么活。
' 第二组人物,李叔同与苏曼殊,太敏感,想象力太丰富,世间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们内心安定,所以第一步,就先逃到审美境界中,也获得了某种感性的自由。之后呢,又发现自己依旧摆脱不了生死的困境。苏曼殊选择了在审美境界与宗教境界中游移。而李叔同,则在经历了极度痛苦之后,一头闯入纯粹的宗教境界。一去不返,获得某种终极的幸福。
' 孙:李叔同是我最愿意琢磨的人。包括他的字,他的临终偈言。
' 周:封面书名就是李叔同的字。我特别喜欢他五十岁时在上海照的那张相。那笑容。我给好几个朋友说,你没事把它挂在家里,好好端详,端详完了,内心就安详了,啥都没有了。他给你的幸福感,是别的什么都没法给你的。他的微笑是从心里出来的。所以李叔同的境界也非常好。
' 孙:前两组人物的人生轨迹确有相似性,但把托尔斯泰与马克斯'韦伯比照着写,读者会觉得诧异。
' 周:对,一般人会这样认为。我是偶然读马克斯'韦伯传记时,发现他太太几次说起来韦伯最感兴趣的人物是托尔斯泰,准备写托尔斯泰研究的著作,又迟迟不动笔。于是我就想,人也许最害怕的是自己。也许马克斯'韦伯的内心有一个托尔斯泰,或者托尔斯泰是他另一个自我?此外,马克斯'韦伯一生中做过两次影响最大的演讲,演讲中他说过一句:如果你们中间有托尔斯泰站在那儿,他会站起来说什么?一个人演讲,往往会有一个心理暗示,到底是给谁讲?马克斯'韦伯的天才演讲期望中的听者到底是谁?我觉得是托尔斯泰。因为韦伯是一个内心无比强大的想做先知的人,他受的现代学术训练又使他明白,现代'祛魅'后不可能做先知。于是,他就老想跟托尔斯泰对话。因为托尔斯泰也想做先知。在这个问题上,我注意到二人潜在的联系。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都经历过所谓的精神危机'突然之间一切确定的都变得不确定了,所有幸福的东西都没有了意义。我就想追究,他们在中年危机时到底经历了什么。马克斯'韦伯曾经是非常逻辑化、数据化的人,他相信科学能够解决一切问题,而经历了这场危机之后,他看到了科学的局限。原来这里空洞无物。经历过'祛魅化'的现代人,究竟如何高贵安稳地生活?这是现代知识分子最重要的问题。
' 人,用生命来体验,最大的资本是什么呢?那就是命本身。你愿不愿意拿命本身做个实验呢?这就说到第四组人物:梁济与王国维。我想通过这两个自杀个案,思考死亡究竟有意义还是没意义。
' 他们的最后时刻,
' 生命的解决之道
' 孙:细想起来,这本书里死亡的身影无处不在。但是,又不给人沉重压抑之感。因为他们的死,不仅死法不同,而且都耐人寻味。
' 周:梁济、王国维都是作为满清的文化遗老而选择的自杀,但梁济之死准备得非常细致。因为他始终相信,死亡是有意义的。如果生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就只有利用死。'必将死义救末俗'。我佩服梁济,是在于他看到的问题,是中国一个世纪以及整个现代化的问题。
' 孙:我只是奇怪,他能看出这么深远的问题,却并不有名。
' 周:即使在他那个时代,梁济也不算大聪明人。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想见梁启超人家都不理他。但他这样的老实人,反而会看问题特别透。比如他谈,亡天下与亡国,亡天下比亡国更危险。这说法来自顾炎武。但他提到时,把握得比前者更准确。因为整个伦理秩序与道德秩序破碎以后,你什么政治制度建立起来都没有用,都会从内部破裂。这些想法和当时的时潮格格不入,怎么办?就只有拿自己的命赌,这是真诚或者说实诚到极点的人所走的路。
' 王国维,也是跟他差不多时代的遗老,死的方式却不同。你甚至纳闷他为何在死上这么轻率,连遗书都懒得多写(只16个字),找片水就一头扎了下去。一个聪明人,死得那么轻,慢慢我想明白了,他才是大明白人。死没有什么意义,死就是对自我生命的放弃,跟这个世界没有关系。太阳照样升起,人照样生活。
' 孙:但凡看这本书的读者,内心都会非常尊重他们的死,甚至能想到尊贵这个字眼。死或许是他们最终的解决之道。马克斯'韦伯临终时的话,特别值得玩味。
' 周:对,我特别感兴趣这些人的最后时刻。人生只有一个事情你不能装,死亡。在那一刻,最能看到人的本性。韦伯只说了三句话:'这是一桩跟现在的我毫无关系的事。'啊,我们会看到将要发生的事。'啊,孩子们,不要再烦恼;那样于事无补。'你就能知道,他最后活明白了。
' 孙:韦伯的人生最后也跟李叔同殊途同归,我可以这样讲吗?
' 周:是的,一个人是从信仰走过去的,一个人是从理性走过去的。他们的终点是一样的。
' 孙:写这些你所尊敬的人的死,可能对你也是不小的挑战吧?
' 周:写的过程非常痛苦。写完甚至都不想再看了。一方面,它要想象,又需要慎思。既不能想象得过分,又不能思考得过分。两个极端都容易让你远离这个人。最后发现,走近他们,并不是走向另外一个人,而是在走向你自己的内心。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多层次的,但那些幽暗的地方你平常下不去。是这些人带着你去。所以我说写这本书不是为了教育别人,而是晒晒自己的困惑。
' 他们身上的历史解码:
' 思考传教士,思考'五四'
' 孙:虽然是本心灵传记,但是好像也能解我的一些历史之惑。比如来华传教士,到底是虔诚的宗教徒,还是罪恶的化身?以前读一些书或文章,论述都各执一端。你让我们看到了来华传教士的根本困境,那就是:他必须同时侍奉上帝和财神。是这个悖论决定了他们的形象是个巨大的矛盾体。
' 周:现代西方传教,是被西方扩张绑架了的,没有扩张,他们没法传教,但有了这个扩张,他们就注定失败。到今天还是这样。重要的是把他们放进历史中看。我认为,任何一个在历史中活过的个人,意义最为重大。
' 孙:梁济死于1918年,在那个时代,他被认为是文化的保守主义者。但从今天看,他恰可以成为反思'五四'的一面镜子。我这么说,不会太离谱吧?
' 周:不离谱,很重要。梁济在当时,大家都觉得他逆时而动,遗老、糟老头子,学问轻,大家都没认真思考他体验到的中国文化的问题。
' 越现代思想的人头脑越多教条。比如'五四',给予这个世界的结论和定义,都是确定的,且都是西方人提供的。而梁济这种人从旧时代过来,对中国有深刻细微的体会,还有一种温情与亲切。他是那种坐在暗处小声说话的人,和走在街头慷慨激昂的人想问题不一样。他曾给革命党人上书,说你们一定要小心地工作,因为你们把满清推翻了。满清是逊位,是自己让位给你,既然以万民之安危赌得一姓之江山,就要有'政治负疚感'。要小心翼翼干呐。这说法多有意思,这是一个人坐在炕沿上琢磨出来的道理。
' 还有,王国维曾经说过,人意志薄弱,可能导致三种社会病:一是'运动狂';二是'嗜欲狂';三是'自杀狂'。三种社会病100年后在中国依旧流行。'五四'那一代人,很少有这么平实透彻的。陈独秀意气风发,但他从来没有在暗影中反思过。胡适虽然不激烈,但他觉得自己特别明达,一直生活在光明中。他对什么事都看得明白,所以什么事都不从反向琢磨。也就没有梁疯子的想法。梁济的可贵就是他是个普通人,而道理在普通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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