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狂欢节一次盛大的化装舞会中,一位扮演亨利四世的青年在马队游行中不慎跌落下马,由于大脑受伤导致精神失常,从此他以亨利四世自居。家里的人顺从他的意志,把别墅布置成皇宫,并派了几名仆人以皇帝的机要顾问的身份照料他。12 年后,他从疯病中突出清醒过来,发现心上人已被别人夺走,一切已物是人非。他无心再回到现实中来,便决定用装疯来逃避现实,仍然扮演着亨利四世的角色。又是几年过去,过去的情人和新的情敌双双来探视他,他在佯狂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些真实的情感。适逢一位心理医生被请来为他治病,古怪的治疗方法使他再也无法装疯下去。他意识到这种假面生活已经无法忍受了,于是主动道出真情,并在复仇的冲动下用剑刺杀了情敌。为了逃避惩罚,他只有再次借亨利四世的面具掩护自己,永久地装疯下去。
这便是皮蓝德娄的《亨利四世》讲述的故事,故事凄美动人、曲折离奇,令人过目难忘。在剧中,皮蓝德娄巧妙地进行了组织,把所有人物的出场安排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点。戏只有三幕,第一幕是上午,讲述了'亨利四世'的家人、情人、情敌、情人的女儿和医生一同来探视他的
情形。在这幢别墅的大厅里,作家让所有的人物都清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通过人物之间忙乱而喋喋不休的对话,把前因与当下要做的事交待得井井有条、丝丝分明,让观众在人物的对话中把故事一层一层剥开与廓清,从而了解了造成现实的因由与真相。在此,历史的恩怨与现实的情感相互纠葛,人物之间的对话穿插极为自然,显然,作家在角色的设置上是极费了一番心血的,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让剧情合乎情理且迅速地展开服务的。
一开场,作家安排了一个初次被侯爵雇用的服务员与观众见面,由于这种服务的特殊,另外三个'老服务员'便要给他详细介绍这幢别墅里的一切情况,包括那个发疯的'亨利四世',因此,整个场面是轻松幽默且因滑稽显得极其生动的。乍一看,让人以为是一出荒诞喜剧。但故事并没有急转直下,由于来访者坚持要探视病人,而病人又只接见历史中的人物,因此来访者都要扮成不同的角色,像演戏一样来与病人对话。故事的巧妙与神思恰恰就在这里,一切本来为自称皇帝的疯子精心组织的假面舞会竟变成了一个假疯子要使别人相信他是皇帝而导演的假面舞会。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疯子在疯了12年后竟然不疯了,已经清醒地还原成了一个正常人,而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个正常人却用继续装疯又足足过了八年。
故事常常是很难用合理的逻辑去推论的,因此,我们也很难用逻辑去理解这个近于荒诞的事实。我们关注的是,这样的悲剧正在上演,而且又演得惊心动魄。于是,我们就这样回到了历史的现场,看到了舞台上现代人演出的一出《亨利四世》的历史剧。这绝不仅仅是旁逸斜出,恰恰相反,真正的亨利四世的生活向我们走近了。他的正直与抗争,他对下层民众的同情与支持,主教的贪婪与淫威,贵族的嫉妒与迫害,一切都渐渐清晰了。这时,我们竟发现,那个病人就是亨利四世,而亨利四世就是那个'发疯的病人'。在主教与贵族的眼中,这样的国王何尝不是疯了呢?正如剧中亨利的台词:'无论是国王,还是教皇,谁不会演自己的角色,谁就话该倒楣。'在亨利看来,'许多事情发生了,而我们所希望的却不曾到来,我们因此而意志消沉'。到来的是什么呢?是'损人利已,鬻卖官职,干着种种别的勾当'的罪恶,是'亵渎神明,巧
取豪夺;一个赛似一个地贪婪无比'的行径。不曾到来的则是那个'美妙的自我',是真正的'生命',因为'我被隔绝在我的生命之外'。
联系到作家生活的年代(1867'1936),我们便知道,这种借助于历史人物之口的冷嘲热讽与嬉笑怒骂是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的。它与装疯后指桑骂槐的哈姆雷特一样,表现出了绝妙的'清醒的疯狂'。但他不是哈姆雷特式的悲剧英雄,他只是在假面具的保护下'意志消沉',苟延
残喘而已。他是现代人,却穿着亨利四世的古老华服,也颇像穿上古代骑士甲胄出外游侠的堂吉诃德一样滑稽可笑,但堂吉诃德是理想的追求者,而他却蜷缩在假的宫廷里玩味个人的痛苦,无所作为。
显然,皮蓝德娄在此竭力勾画的是一个非英雄时代里的反英雄形象。他甚至只有'亨利四世'的假身份,而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实际上只不过是普通人的代表,体现出来的也恰恰是现实社会一般人彷徨、苦闷、悲观、失望的精神状态。皮蓝德娄的高明在于把这样一个小人物与亨利四世的英雄形象完美地叠加在一起,让这个渺小懦弱的现代人不时地强打精神,在人们面前硬充好汉和英雄,从而令我们倍感心酸与讽刺。这显然不是轻松的调侃,而是哀伤的黑色幽默。
皮蓝德娄的天才决定了他不会满足于此,而注定要把故事推向极致。第二幕的进展无疑加剧了故事的悲剧因素。时间是同一天下午四、五点钟,上午那场闹剧的余波仍在,医生和来客们一起热烈地探讨与研究亨利的病症,玛蒂尔黛夫人(即亨利原先的情人)坚持认为亨利认出了她,医生因此决定多呆一会儿,并企图用一种新方法来唤醒亨利的记忆。由于这种办法要等到天黑,他们便开始忙碌着,首先的环节便是安排与亨利四世的告别仪式。虽然是假装告辞,但至关紧要,因为这才能与后面的安排'造成一种突然的强烈的对比印象',从而刺激病人,'使他突然重新感觉到时间的差距',进而'把他从迷梦里唤醒',或'把他从画框里拽出来'。
接着,亨利四世出场了,简单的送别仪式过去,亨利情感的波涛终于爆发了,面对着随从,他开始了冗长的控诉。他的揭露有点语无伦次,但却击中要害,入木三分,不仅饱含着辛酸与血泪,而且饱含着勇气与愤怒的抗争。他不甘于'与世隔绝、远离生活、被时代摈弃',也不甘于听凭别人摆布,他希望'撕下他们身上丑恶的假面具,戳穿他们的伪装',然而却又像绵羊一样,'懦弱,没有主见,犹豫不定'地被别人利用。他讨厌自己'整个一生就这样被一些闲言闲语给压碎了',也厌恶这'世界上没有东西是真的',但他又只有'自己哄骗自己',站在'这绚丽多彩而又死一般冷清的偏远世界遥望',冷眼'看那些八百年之后的二十世纪的芸芸众生互相格斗扭打,混战一场','欣赏人世间事情变幻的前因后果,以及其中的巧妙逻辑'。在亨利看来,这简直就是一种'兴趣',是一种'伟大的'对历史的兴趣'。
由此可见,亨利对这社会的反抗是相当微弱的、不彻底的。即使他也曾说疯子在摇撼着'一切的根基',在推倒那'包罗万象的逻辑',但他还是无法从历史的外衣中走出来,他对现实的妥协与投降再次暴露了他那脆弱的内心。
亨利情感的爆发最终还是把他推向了悲剧的边缘,虽然他根本上还是懦弱的,但他毕竟道出了假疯的事实。故事显然要继续进行。第三幕的开场便紧接着这一天的夜晚,亨利被黑暗中装扮成旧情人的芙丽达(玛蒂尔黛夫人的女儿,酷似当年的她)吓得半死,而芙丽达也因极度害怕而晕倒。众人倾朝而出,大家终于明白亨利已经清醒过来,而亨利则因面具被戳穿而怒气未消,他怀着受伤的心开始为自己辩护。由于极度的悲哀,更为了抗争这种非人的生活,为了报复社会的不公,他在迷狂中用剑刺杀了玛蒂尔黛夫人的情人。
故事到此嘎然而止并结束了,亨利终于还是回到了疯子的身份,他该永远地过着他的假面生活了。如果说前面的亨利是自觉地装疯的话,那现在的他便只有被迫并永远地装疯下去了。想当初,亨利是为了追求欢乐的爱情而在化装舞会戴上这幅假面具的,没想到社会却从此不许他摘下来,先是让他发疯,使他与面具合二为一,虚度了12载的青春年华。而病愈之后,社会与现实更是无法容他,他已经被彻底撇弃了,于是他宁愿用面具做掩护,'用最清醒的意识去发疯',自觉地与世隔绝。在他看来,他是'以此来报复用石头砸伤我的脑袋的粗暴行为',是'一个
饥肠辘辘的饿汉赴了一场已散的宴席',他要迫使所有的来访者继续进行那一场化装舞会,从而'使它不再是一时的娱乐,而变成永久的现实'。
这确实是'永久的现实',因为这社会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大家过的恰恰就是这种假面生活。正如亨利所说:'我能够痛痛快快地在这里发疯,而且又疯得很冷静!不幸的是你们,你们疯疯癫癫,烦躁不安,而你们却既感受不到,也看不出自己是疯子。'这是一句击中要
害的寓言,在我们认为亨利疯了的时候,我们恰恰没有想到,其实我们自己才是疯子。
疯子的反抗毕竟是微弱的、不能持久的。在现实与社会的铜墙铁壁面前,他那'清醒的疯狂'最终还是被现实的闯入戳穿了,然而,现实却不容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又只有被逼走上终身装疯的道路。等待他的自然只有那忍气吞声的屈辱生活,人的尊严就这样彻底被抹杀了。亨利四世这具历史僵尸,就这样把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囚禁和封闭在里面,并把他活活窒息了。
皮蓝德娄的尖锐深刻就这样让我们产生了恒久的震撼。人生与社会在这里被深层地展示出来,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正的自我与社会造成的自我之间那永远而内在的冲突。社会要塑造的是一个戴着假面具的自我,它不仅要把真正的自我掩盖住,而且要把个人的一切自由意志禁锢起来,使人像傀儡一样听凭摆布,举手投足全在社会无形的控制之下。然而,人的灵魂是不能戴面具的,本真的自我总是想摆脱一切的束缚,并把自己从社会中解放出来。当自我无力改变这一命运时,他便只有隐遁在某个角落,或者在一个假想的'桃花源',或者像亨利一样戴上面具装疯。然而,现实依然无法逃避,它会像影子一样穷追不舍,无孔不入,直到逼你就范。冲突的结果是,要么缴械投降,要么抗争到底,牺牲自我的一切。
现实就是如此令人绝望,强大的舆论与逻辑毁灭的不仅仅是每一个独立的自我之间的差异,而且是每一个自我的生活与理想、人生与盼望。皮蓝德娄用这出戏告诉我们的可能远不止这些,甚至也不是这些,但我们今天读它,却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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