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说:'当下山西文学匮乏的,正是那种对包括地域文化在内的传统文化的创造性继承。我们的不少作家,还没有自觉地从周围环境和脚下的厚土中,获得新的资源和动力,拥有表现它和批判它的思想、艺术能力。'① 读李骏虎的长篇小说《母系氏家》,我更坚定了自己的这一看法。骏虎的这部新作,是写他记忆中的、过去的、消失了的乡村生活的。大约就是他的故乡'晋南洪洞县一个平平常常的村子吧?小说中叫南无村。但作者没有表现这个村子的政治、运动、经济等宏大的历史事件,或者说只是把这些当作了一种背景和点缀;而是把笔墨集中在这个村子的地域环境、民情风俗、家庭矛盾、邻里纠葛特别是几位女人的日常生活领域。细腻入微地描绘出一幅地域的、民间的乡村风情画。新世纪以来,山西文学已不再像上世纪80年代那样,参与文学主潮,反思社会问题,而是重新面对现实生活,表现底层社会和民众。譬如王祥夫、葛水平、王保忠等的创作,都呈现出这样一种倾向。但重新发现同样是一种创造,甚至是难度更大的创造。正是在这个方面,表现了不少作家思想上的困惑、艺术上的乏力。真正实现转向和突破的并不多。李骏虎自觉地把他的艺术目光,聚焦在民间生活和地域文化上,虽然他在思想和艺术上还没完全到位,但他的回归和探索,无疑是很有意义的。
生活就像一条匆忙的河流,'不舍昼夜'。但怎样认识这河流,却是许多作家、思想家不断探求的。法国年鉴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提出了'总体史'的历史思想,就很有意思。他把历史划分
成长、中、短三种时段。长时段是指自然环境、社会组织、文化传统这样一些长久起作用、变化最慢的事物;中时段是指人口变动、物价演变等变化较慢的事件;而短时段是指如战争、革命、运动等变化最快的现象。他认为这三种时段常常是相互并存、交错、影响的,构成了复杂的历史生活进程。其实一条河流也是分层次的,最上面的是浪花、泡沫,中间是激流,而下层则是从从容容的'潜流'和'暗流'。譬如乡村小说,几十年来我们总是强调要表现当下的革命、改革、建设,事实上只是反映了生活表层上的浪花、泡沫。而对于社会发展深层中的地域环境、民情风俗、生活传统'这样一些凝固不变或变化缓慢的'暗流'式的存在,却往往被忽略、放弃了。现在许多作家已经意识到,中国的乡村依然是一方最丰富的'厚土',不仅要描写当下的变革、开放,更要表现日常的民间生活和沉淀的地域文化,只有这样才能写透农村,认识中国。譬如贾平凹的《秦腔》、铁凝的《笨花》,无不是以历史反观现实,从民间窥测社会。李骏虎是一位从农村走进城市的青年作家,十多年来创作了多部长、中、短篇小说,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写城市生活和人的情感的。2005年他以挂职的身份重返洪洞县故乡,重温自己熟悉的农村和农民,又回到了乡村题材写作上。同年他发表了中篇小说《炊烟散了》,之后几经修改、扩展,2008年终于完成、发表了长篇小说《母系氏家》。可见他对这一题材的'痴情'和看重。他说:他的创作终于'从飘摇不定到渐渐落脚到写社会风气和风情画卷','真正在写作上有一点自己的主张'了。② 李骏虎回到了乡土和民间,回到了'山药蛋派'作家的写作路子上,这是一次后撤,但更是一次突进。
《母系氏家》是以真切、鲜活的民间生活'特别是其中的民情风俗而取胜、感人的。民间是一个潜在的、庞杂的、古老的底层社会,越是偏僻、闭塞的农村,越保留着原汁原味的民间生活。民间世界同样由两部分内容构成。一是有形的、物质层面的,如衣食住行、家族家庭、日常劳动和生活;二是无形的、精神层面的,如传统文化、地域文化、伦理道德、风俗习惯、民众性格和心理等等。民情风俗是一种既带有物质性、又具有文化性的文明形式,在民间生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和作用。写乡土、写民间,离不开民情风俗,因此很多乡土小说被称为风俗小说,李骏虎描绘的就是一幅'风情画卷'。
汪曾祺对乡村风俗'情有独钟',他说:'我以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③'风俗中保留一个民族的常绿的童心,并对这种童心加以圣化。风俗使一个民族永不衰老。风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的组成部分。'④ 中国农村中的民情风俗,其实是良莠混杂的,汪曾祺肯定的是其中积极的、明朗的部分。《母系氏家》中的南无村,位居晋南地区的黄河文化圈,虽然也深受传统儒家文化的渗透,譬如男人身上的忠孝品格,家族对传宗接代的重视,家庭里婆媳之间的等级观念等等。但这种正统的文化并不是最主要的,占突出位置的倒往往是一种来自地域的、民间的民风民俗。在这个村子里,没有什么'男尊女卑'之说,而常常是男人猥琐无能,女人当家作主,小说着力描写的这个家庭,三个女人唱着一台戏,二个男人'跑龙套','阴盛阳衰',
构成了一个民间的'母系氏家'。小说对乡村风俗的描写,可谓鲜活传神。譬如乡村中的'借种生子'风俗,这在山西并不鲜见。'借种'应该是男人有病,不能生育,女人不得不与别的男人结合,以求怀孕。这在农村是丢人的、隐蔽的、无奈的。但骏虎却给这种风俗赋予了丰富的、深广的意义。女主人公兰英所以主动委身两个男人,并不是因为自家男人不能生育,而是她嫌弃低矮的丈夫,要借'良种'来'优化'自己未来的儿女。此外她是在寻找一种渴望的性爱。南无村是一个较为自由的民间社会,虽然人们卑视'偷情',但也给予了理解和宽容。譬如乡村中的各种仪式,出生、成年、嫁娶、死亡,都会举行隆重的仪式,以表达人们对人生的重视和祈愿。小说中写福元、红芳夫妇为抱养的儿子江江过满月,怎样请厨师做宴席,请朋友当总管,众邻居怎
样分工帮忙,开席请亲戚坐上席,年轻人悄悄偷香烟' 写得有条不紊,活灵活现。虽然在这些风俗中已有了时代的变化,但基本上保留了传统风俗的隆重、奢华、喜庆的特点。再如作品写农村不同时代给孩子的起名,老一代的婆婆坐成一圈数落儿媳妇,中年女人在大街上的对骂对打' 都写得细腻逼真、绘声绘色,显示了晋南农村的民风民性。
一部长篇小说,塑造人物是成败的关键。写人物可以通过戏剧化的情节去刻画,也可以通过日常化的细节去表现。后者比前者有更大的难度。《母系氏家》显然是选取后一条途径去写人物的。此外,写民情风俗有时同塑造人物会发生一定的矛盾,正如汪曾祺说的:'写风俗,不能离开人,不能和人物脱节,不能和故事情节游离。写风俗不能留连忘返,收不到人物的身上。风俗画小说是有局限性的。'⑤ 骏虎较好地处理了怎样在日常生活中凸显人物、怎样在风俗描写中展示人物'这些创作难题,创造出一些灵动、丰满、扎实的人物形象。这部长篇小说塑造了三位女性形象:兰英、红芳、秀娟。兰英是红芳的婆婆、秀娟的母亲,着墨较多、份量较重,但她也不是全书的主人公。作者有意识地让三个人物'平分秋色',都给予相对独立的位置,以形成他的'母系氏家',可谓匠心独运了。兰英是一位性格突出、内涵复杂的人物。在她身上,没有太多道德、文化的约束,她引诱公社梁秘书、'土匪'长盛,跟他们苟合'借种',一是为了生育强健的儿女,二是追求一种美好的性爱。这是一个充满欲望、感情丰富的女人。但她又忠于家庭、珍爱儿女,端着做母亲、当婆婆的架子,是全家的栋梁。这是一个敢爱敢恨、充满生命活力,具有民间性格的女强者形象。红芳是新一代女性,她少心没肺,希望跟丈夫、公婆、大姑乃至邻居和睦相处。她跟着福元去跑车,走村窜巷卖苹果,甚至想去城里当搓澡工,一心想让家庭富裕起来。她误以为自己不能怀孕,长期吃中药。抱养了一个孩子,当作己出。这是一个性格单纯、阳光,没有被污染、扭曲的年轻女性。在三位女性中,秀娟是最有深度、最让人感动的一位形象。她漂亮聪明,性格沉静,但童年亲眼看到的母亲与邻居男人通奸的情景,成为她内心的巨大阴影和创伤,也成为她爱情和婚姻道路上难以逾越的障碍。她孤身一人,寄居磨房院,平静地过着单身日子,尽着孝敬父母、帮衬弟弟、甚至呵护小侄子的责任。面对村里小年轻的欺辱,她依然能宽恕'坏人',息事宁人,维护着自己以及村里的平静生活。这是一个善良、宽厚、坚韧、自尊,有着高贵内心和博爱精神的独特形象,在过去的作品中还不大多见,是李骏虎的一个发现和创造。此外,卑微而善良的矮子七星,长得相貌堂堂但一肚草包的'土匪'长盛,胆小而好色又装模作样的公社梁秘书,都刻画得真实、生动、富有个性。他们是'母系氏家'的陪衬,是衰变了的一群男人。
回到熟悉的地域,回到真实的民间,无疑是李骏虎创作上的明智选择。但这条小说路子却是格外难走的。它需要作家在生活积累、人生体验、艺术表现等方面达到相当的境界。正是在这些方面,显示了这部作品的不足,譬如理性把握不够深入有力,情节结构尚欠周密自然,叙事语言缺乏精确简练' 我们期待着骏虎的成熟和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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