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传统社会,政权是不下乡的。乡土社会本质上呈现一种基于皇朝教化和乡土精英相配合的自治。
首先,乡土社会的秩序是靠'礼'来维持的。这个'礼'不是所谓的人治,不是靠个人的好恶来解决问题,也不是强迫大家遵守;而是靠长期积累的传统,由大家发自内心地遵守。为什么'礼'能起到这样的作用,主要还是基于乡土社会的稳定性,安土重迁,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只是周年往复,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前人留下的传统后人照着遵守便是;特别是经过前代验证的,愈值得保守。而在战国这个动荡的年代,显然'礼'治是推行不了的,必须有强势的手段,法家所以能被广泛采用。但不约而同,历代均是马上得天下,而以儒家治天下,根本上还是一个'礼'。但'礼'治的缺陷同样是明显的,过于保守,这让中国的社会改革异常艰难,就是鲁迅所形容的,搬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因为这一动,就会破坏'礼',这个责任没有人敢负,也让人对革新之后的未知性充满恐惧。
其次,乡土社会的矛盾是靠传统来化解的。中国传统的乡民是不打官司的。打官司意味着彻底决裂,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件,因为表明其教化不够。所以,乡土社会的矛盾就靠调解来实现,而调解又依靠传统来做依据,整个调解过程几乎就是让人痛苦不堪的传统教育过程。往往是宗族长老出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反复批评教育,直到双方认识到各自的错误为止。这种强大的矛盾调解机制,直接让从西方引进的法治传统水土不服,在乡村社会难以推行。
其三,乡土社会的权力模式呈现为同意权力。尽管国家的权力呈现横暴权力的特征,但乡土社会却呈现明显的同意权力特征,是大家对乡规民约的认同、敬畏和遵守。也即古人常讲的,治不下县,乡间自治,就像是大海,表面再汹涌澎湃,而海底却是安静的。所以,中国的历代统治模式实际上是两种权力结构的结合,即中央实行强力集权,而基层呈现无为而治。
其四,乡土社会的运行靠'长老统治'。按道理,既然乡土社会是一种同意权力模式,则民主社会应该产生,但事实上没有。因为,乡土社会的运行靠教化权力来推动,这种权力既不是发生于社会冲突,也不是发生于社会合作,也不是西方社会契约,受教化者没有选择的机会。让年轻人受教化的那一套东西先于他们而存在,是历史延续的乡村社会传统,基本等于强加给他们。虽然不是暴力强制,却也无法选择。但一遇社会动荡,这种教化权力也就难以维持了。
从民国开始,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的秩序就面临转型,因为要成为现代化国家,就必须把占中国大多数的乡村社会动员起来,使其表现出明显的效率,而不是原来的自给自足。在这一方面,显然中国共产党作出了伟大的实践,通过政权下乡彻底改造了传统乡村社会,最终形成农村包围城市之势。若按历史学家黄仁宇的观点,国民党草创了现代中国的上层体制,而共产党改造了中国的下层社会,并通过下层推动了上层变革。现在需要通过改革开放打通上下层之间的有效联系,最终实现整个国家的'数目字管理',即现代化国家。
但应该看到的是,乡村秩序在向现代社会的迈进过程中并不是没有问题。建国后的政权过度下乡,试图把传统乡村改造成苏联模式的集体农庄,这一努力最终以失败告终;改革开放把乡村权力大量返还,激发了乡村生产力的活力,为城市改革也提供了借鉴。但在权力返还的过程中也出现了农民的原子化倾向,新时期的乡村自治也步履艰难。关于村级自治,各方争论较多,实践中问题也不少,比如媒体反映强烈的恶人治村、宗族势力重现等。我个人感觉,目前的乡村问题在于以人为核心的乡村生产力要素加速向城市流动,新的社会观念又完全颠覆了乡村社会传统,更要命的是,大量乡村精英进入城市并不再像封建社会那样返乡,导致传统乡村社会'长老统治'的士绅阶层无法在现代社会以新的精英形式出现。在这种情况下,乡村社会秩序的维持,往往就难以出现乡民发自内心地认同和遵守,也缺少真正有影响力的精英群体,乡村治理难免会出现一些异化。
但这是一个激荡的改革时代,传统乡村社会传统还会在城镇化、工业化加速的过程中进一步解体,但将来肯定要以新的形式重组,包括村庄形态的重组,如村庄撤并、新型农村社区的出现;也包括文化的重组,城市文明观念大量涌入,与乡村传统观念冲突交融;也包括人的重组,纯粹的传统农村人可能就没有了,多多少少都有过城市生活的经历;这些因素交织,将带给乡村社会新的变革,并在转型中逐渐形成新的治理秩序。
(二〇一三年九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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