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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兴起于汉代,四书学兴起于宋代,对于这个转变最为重要的人'朱熹,自然是后世争议的焦点。自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问世后,历代学者都有批评和指正,到了清代一批学者如毛奇龄、胡渭、戴震、焦循、刘宝楠均对朱熹的注释提出过批评,到了民国时期程树德更是将上述对于朱熹的批评汇为一册纂成《论语集释》。那么,朱熹是否真的错了,否则为何有这么多人对于朱熹进行批评呢?
不过,上述书中对于朱熹的批评,大多散在具体的注释中,很少直接批评朱熹,毕竟从元代开始朱熹的《四书》已经作为科举考试的指定教材,批评朱熹就相当于反对朝堂,对于学而优则仕的士大夫来说,显然是不划算的。因此,这些学者无论私下还是公开场合,都还是对于朱熹毕恭毕敬。但是,随着科举考试的终结,士子们再也不用被八股文所束缚,一时积累下的怨气就在民国时期爆发了。朱熹作为封建礼教的代言人,成为五四青年批判的对象。
五十年代,蒋介石败走台湾后,痛定思痛,认为大陆沦陷,原因在于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和传统文化的沦亡,因此他在台湾推行所谓的三民主义和四书教育,相当于大陆这边的思想政治课。这种倒行逆施引起了台湾广大师生的不满,当时著名的自由主义思想家殷海光及其弟子,针对国民党的思想专制,进行了针对性的批判,他们既反对现实中三民主义对于台湾思想的压制,也反对四书作为封建传统造成的影响。在他的影响下,李敖在六十年代掀起了文化论战,对于朱熹所代表的传统文化进行了无情的揭露与批判。
作为台湾大学哲学系的傅佩荣,不可能不受到殷海光、李敖及其朋友们的影响,对于国民党推行的三民主义及其四书有一种天然的反感,这不仅仅是针对于朱熹本人而言,而且是针对于台湾推行的思想专政,将其看做是封建专制思想的遗毒。因此,傅佩荣年轻的时候就着手撰写关于《四书》的一系列的札记,对于朱熹进行批判,我想这还是风气使然。
在这部书中,傅佩荣认为朱熹纂改了孔子的原意,对于儒家传统进行了扭曲,因此他试图通过批评与解释,力图恢复原始儒家的本义。但是,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就会发现傅佩荣的解释,与其说是恢复原始儒家,不如说是对于儒家进行创造性的解释。比如,对于三纲五常,傅佩荣认为自汉代以来,皆被统治者用来约束人民,最后演变成'礼教吃人'。而在傅佩荣看来,真正的孔孟思想,只有一纲,即孟子所谓的'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这就是说,子女应该孝顺父母,只有孝道是不可'逆'的。这种批评,当然并非是传统儒家的观念,因此傅佩荣补充道,在诠释孔子思想时,杂入太多汉代或者更后代的观点,实无益于理解孔子。对此,我们不难看出傅佩荣对于儒家的理解,并非来在于传统经典注疏,而是别有来源。
那么,朱熹真是如后世批评的那样,在歪曲孔子及其儒家传统吗?那么,我们必须考察两部分的史实,首先宋代之前儒家的地位,其次朱熹关于四书是否仅有《四书集注》。对于前一个问题,我想熟悉历史的朋友都会知道,汉代开始出现独尊儒术,但是随着汉代政权的瓦解,魏晋南北朝时期,儒家其实已经开始边缘化,虽然唐代开始科举考试,但是考察的内容往往是诗词歌赋,并非有关于儒家经典。因此,儒家与经学到了五代时期,是相当的衰颓,以至于北宋程颐曾说:儒门淡薄,收拾不住。就可见儒学已经失去了原有尊崇的地位。为了扭转儒家衰败的局面,二程及其弟子才大力宣扬儒家和四书之学,朱熹闻风而起,将四书的注释和解释汇集起来,编纂成为《四书集注》。如果,仔细阅读过朱熹的集注,就会知道他其实是汇集了汉人和北宋学者的注释为一炉,融会贯通为新解。
对于朱熹注释四书,后代人多有解释,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钱穆先生的《朱子新学案》,这部写于七十年代的作品,正是针对于台湾青年人对于传统的批判有感而发。在这部书中,钱穆先生考察了朱熹注释四书的过程,用的材料就不仅限于《集注》而且还包括了《或问》和《朱子语类》。也就是说,朱熹在解释四书的过程中,一方面通过讲课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另一方面对于注释中的疑问,也记录下来作为参考。朱熹注释四书的材料,我们在其他的两部书中都能看得到。这也就是说,朱熹对于四书的看法不仅仅是《集注》,还包括了《或问》和《朱子语类》,因此说朱熹对于传统进行歪曲,其实这真是冤枉他。
至于说科举考试,我想这个问题也值得探讨,虽然元代将朱熹的《四书集注》作为科举考试的范本,但是仅仅举行了一届考试,朱熹的学说并不能算是官方钦定了。到了明代,朱元璋在看了朱熹注的《孟子》后,对于其中民本的内容大加删改。到了朱棣更是编纂《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这才是明代科举考试的主要课本,而不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到了清代,关于科举的争议,一直接连不断,到了康熙才真正下令以朱熹的注释为定本,但是康熙也出版了《日讲四书解义》,作为御纂的四书教材,两者谁才是真正影响科举考试的课本可想而知。到了乾隆时期,编修《四库全书》时,召集了大批的汉学家进京,戴震作为批判朱熹的急先锋,却被乾隆赐了同进士。这恰恰显示了乾隆到底是如何看待朱熹代表的理学传统。
可以说,朱熹的《四书集注》对于提升儒家与经学的地位,有巨大的贡献。但是,这本书也逃脱不了后来权力者对其的利用。可以说,对于儒家传统的解释,朱熹是有贡献的,但是并非如科举那种唯我独尊的地位。在这个意义上,学者对于朱熹的批评未尝没有道理。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朱熹自己对于四书的解释,并非仅仅是《四书集注》,还包括了《或问》和《朱子语类》,因此他也并非仅持一说,而是保留众说。对此,傅佩荣将朱熹的注释称为标准答案的时候,他应该针对科举考试那种权力游戏,而不是针对作为学者的解释。任何学者都有权力提出自己的研究成果,而不仅仅是服从于权力的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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