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听到傅佩荣先生新著名为'朱熹错了',我便联想到清人毛奇龄的《四书改错》。非议古人易得大名利,然而也不免将自己陷入到自是之中,孔子云:'攻其恶,无攻人之恶',修慝反身,方是实学之所在也。人类发展数千年之久,之所以一次次从禽兽之域拔将出来,就是因为我们芸芸众生之中有一些不甘流俗的贤哲,看清了千亿人的醉生梦死、迷途不返,在漫漫长夜中,这些灵魂正如一星火光,指引着我们。有人张口便说,贤哲误我、误苍生、误后世,有没有想过若无这些伟大的灵魂,世界会不会更糟呢?评判就是衡量,傅先生要用自己的平准去衡量一座文化史上的高峰、正如他说的这座高峰无法绕过,其难度可想而知,其勇气令我钦佩。'
傅先生虽然称'朱熹错了',但是他实际上仍然走在朱子所开辟的道路上。历史上对《四书》的解释无外乎两种,一种是训诂式的、考证式的,称为汉学;另一种义理式、诠释式的,称为宋学。朱子便是宋学的高峰。凡是以义理解《四书》的,都绕不过朱子。甚至考据学派,也要面对这座高峰。毛西河的《四书改错》就是典型的汉学式作品,他认为朱子注《四书》的错误在于字词的训诂以及关于典章制度的解释。傅佩荣先生主要走的是义理阐释之路,正如他自己所讲的'以求领悟四书的义理'。'
训诂考证靠得是知识、靠得是勤奋,而义理、诠释则要靠领悟力、自觉力,这种领悟力、自觉力从何而来?当然,它离不开训诂、考据,但是从根本上它是一种深造自得之学,这种深造自得,若是无天赋的美质,那就必须依靠后天一次次反求诸己的事上磨练,如此才能困而学之、学而知之。傅先生的这本新著也应该由此出发,我想事实上他也作了很大努力。这些努力表现在《朱熹错了》这本书中,尤其是表现在对《论语》的相关解释中,傅先生也承认'心力用在《论语》上的最多'。'
傅先生对朱注《论语》提出了一些独到的见解,比如说对'学而时习之'中'时'、'习'的解释,对'束修'的解释,对于'三纲'的批评,对于'鬼神'的肯定,对于'博施济众'的看法,如此等等。虽然前人多数已经揭示,但是用白话文重新读来,确实与现代人的心理更为贴近。其中,有些批评有一定的说服力,不过也很难说朱子就是错了。或者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乎?'
比如,傅先生对'束修'的解释,我原来曾在网络上听过傅先生的讲说,初不以为意,细思之,确有其道理,正如傅先生讲的,孔子要三万条干肉做什么?反过来,朱熹为什么采取了古人这种说法,却未提傅先生的讲法呢?朱子认为束修是'至薄之礼',贽礼之虽至薄,难道可以没有吗?拜师之礼,或者在朱子看来,可能是必须的。'
还比如,傅佩荣先生对'天理'、'鬼神'的批评,这点也我衷心认同的。宋明诸大师与孔子时代最大区别,应莫过于此,即'天'的人格神化的消退,'天理'中的'天'更倾向天的运行法则,这种法则也是人间秩序的基础。当'天'的人格神化色彩消退,人们对天理的敬畏确实也不免随之消退。正如,傅先生举钱大昕讲: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冷冰冰的天理而心存敬畏呢?二程以'阴阳二气'解'鬼神',也存在同样的问题,而且更甚。确实,这是宋明理学应该反思的。不过,这些命题并非全是程、朱生造出来的,天理、人欲之辨,人死之后气归于天,亦能从《礼记》等经典窥其渊源。'
再比如,傅佩荣先生对圣化孔子的不满。的确,从朱子注《四书》中,可以很容易看到这样的句子和思想倾向。我也不愿意过度神化孔子,从《论语》中看,孔子也确实是有所不知、有所不能,甚至也犯过一些错误。从这个角度看,孔子也是人,确实不应该以彼之是非为是非。然而,圣化孔子不始于朱子,早从《论语》就开始了。为什么孔子得到了神化?称之为生民以来未之有的圣人?我想,是孔子给我们展现了一条成圣之路,正如子贡讲的'圣人之过,如日月之蚀,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为什么人们要称'圣'于孔子,要取法于孔子?这就是《中庸》中讲的'无征不信',上帝为什么要化成耶稣来到世间?彼人,我人,彼能为,我何不能为?这就是征信,这就是信仰的起点。只是讲天、上帝、讲鬼神,而没有出乎其类、拔乎其粹、以先觉觉后觉的圣人降临在我们作为同类的凡人中间,我们怎么去征信天、上帝、鬼神?'
除了上述这类见仁见智的看法外,另外一些可能错不在朱子、而在于傅先生罢。数千年中,古今中外,对人性的讨论何其夥矣!傅佩荣先生首先是通过原始文本,考察了什么是'善',指出'善'是行为之善,因此得出结论说人性不是'本善',而是'向善'。我不太清楚所谓'本善'、'向善'的区别,傅先生意指为何?大体来看,傅先生承袭了告子、阳明包括荀子的某些理解,对孟子的人性进行了重新的诠释。'
傅先生张口就讲,所谓'性',就是指'一物生来所具有的本性',很明显,这就是孟子的对手告子所讲的'生之谓性'。既然孟子已经批评了告子,傅先生的结论也就被否定了。孟子其实讲得很清楚,口、目、耳、鼻、四肢之欲,确实也是人生之性,可是君子不谓性,君子所谓性者,是'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
那么'善'是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吗,是指善行吗?这一点,傅先生给得出例子,我是没有看出来。一种行为,实际上是无法定义为善或不善的,这个在柏拉图《理想国》讲'正义'时就说得很明白,孔子讲中庸,也是如此。要么,孔子怎么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只讲行为,不知时中,是小人、乡愿之行也!古之人,八岁入小学,则学以扫洒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这些都是善行。可是,十五岁还要入大学,要明明德、要新民、要止于止善,其要在知'止至善'。朱子称小学乃学'事',大学乃学'理'。真正的'善',不仅仅是行为,更在于'明理',不在于执一理,而在于能否'时中'。从这个角度看,傅先生只讲对了最浅近的一层。'
从上面的分析来看,孟子所谓的'性善'就是'性本善',不存在其什么向不向的问题,傅先生还认为性是'动态'的,这也是告子所讲的性如水一样可东可西。然而,孟子批评告子说:水必向下。因此,人性也是一定的。它不是杞柳,让你任意'打磨'。傅先生还将心等同于性,认为心可操可存,性即为动态。若云'心'即'性',也只能从本体上讲。只有洗去了习染的心、摒却了物欲的心,方可以称之为'性'。朱子的天命之性、气质之性,傅先生未加辨析,阳明认为不存在所谓的气质之性,这个可以另论。'
其它的一些说法,多也似是而非。傅先生强调人欲之合理,依据是没有欲望人类怎么繁衍呢?然而,我倒要说,倘若没有天理,那么,人类再怎么繁衍,也跟禽兽之群一样;傅先生还强调后天教育,可是孟子明明说有人良知、良能,是不学、不虑即有的。其实,这正是告子、荀子一派的思路,认为只要建立规则约束人们的行为,那就是'善',至于顺不顺人性都是其次的。'
傅佩荣先生的解读,有很强烈的原教旨主义。比如举孔子所谓的'性相近,习相远'之类。考据派也总是觉得愈古愈好,完全不懂'发明'二字的意义。孔子没说过的,孟子就不能说,孟子没提及的,朱子也不能讲。就像一粒种子还没发芽时,认得它是松树的种子,当它生根发芽之后,却惊讶说:那些枝叶根须从哪来的?原来没有的啊!它不是种子!这就是不会发明。若不发明,那孔子所谓的'君子'只能永远是贵族弟子了。只有君子、圣贤才能明理,他们将这些理给我们讲出来,我们这些百姓'日用而不知',反对这些道理嘲笑,未免是'不畏大人之言'。'
傅先生当然为自己的新著而自得,读其书,也会受益匪浅,至少我们也会去反思朱子的种种说法。不过,平心而论,朱子固然有些错误,但是绍道统、尽精微处,傅先生这本著作是远远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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