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通了岭南文化之根
身为南方报业传媒集团的总经理,很少有人知道钟广明也是一个资深的文学作者。今年2月,钟广明的中短篇小说集《情殇》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小说集由三部中篇四部短篇组成,全部是钟广明在2006年一年当中利用业余时间,一气呵成的新作。用钟广明自己的话说,这7个故事都有原型,是他青少年时期所闻和亲历留下的深刻记忆,'在心里酝酿了几十年,现在不过是把它倒出来,'
作为'老三届'的一员,钟广明亲历了'三年困难时期'、'文革'等天灾人祸。因此他的作品对这段特定的历史,对人性在这些历史事件中的种种表现,都有着形象的描述和深刻的理解。钟广明笔下的七个故事都来自他的真实经历,《鬼屋》、《梦魇》、《猎鹤记》、《麻雀之死》、《女难》、《情殇》、《命运》分别讲述了那个特殊年代中发生的七个不同的故事。钟广明说,每个故事以及故事中的人物都有原型。
钟广明表示,人性有天使的一面,也有魔鬼的一面,'文革'的灾难正是束缚天使,放出魔鬼。作为亲历者,他自感有责任将那些真实的经历纪录下来。面对历史的灾难,如果不直面它,去积极反思,而选择遗忘和掩埋,等于'埋下一个更大错误的祸根',让子孙后代面临同样的危险。
3月30日,《情殇》作品研讨会在广州举行,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潘凯雄,以及张陵、贺绍俊、白烨、徐春萍、张燕玲等来自北京、上海、广西、广东的著名评论家出席了研讨会。
文艺报副总编辑张陵表示,许多作家在处理敏感题材时不得不持谨慎小心的态度,'事实上,很多人宁可回避。我们用一种集体遗忘来使这段历史仿佛不存在。'钟广明长期从事新闻工作,'给我们留下了一部充满真情与真诚,充满反思精神的好作品。'著名评论家贺绍俊则认为,钟广明没有像职业作家那样将这些故事当作一堆材料来处理,而是把它们当作自己内心呵护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不是写给别人看,而是说给自己听,这种非常真诚的写作正是他的文本最有价值的地方。
除了敏锐的反思,钟广明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功夫也给评论家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几乎是不厌其烦地描述着那一代人经历的物事:比如在《鬼屋》中,他花了几百字的篇幅用细致平实的语言讲述南方小镇'旱厕'的妙处,在《情殇》中,他又饶有兴味地说起了使用海鸥牌相机的种种心得。著名评论家张燕玲认为,钟广明的小说拉回了那个渐走渐远的岭南文化传统,《鬼屋》开篇就以讲鬼故事的方式开始,正是岭南'讲古'传统的再现。此外,荔枝园、骑楼、晒鱼粉场、桃木饼模等岭南风物,阿桂、明仔、来狗等地方人名,方言口语的运用,人物的心灵、情感特征,都充满自然浓郁的岭南气息,接通了岭南人的个人生活,接通了岭南文化之根。本报记者田志凌
访谈
'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每天下班后在办公室电脑上写一个钟头,就这样写完了这些小说'
南方都市报:作为南方报业集团的总经理,很少有人知道你也是个文学爱好者。
钟广明:我有着很深的文学情结。我从1969年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了,那时还在部队,我写诗歌、散文和小说。转业以后我当过地市报纸的总编辑,也当过地方文艺报刊的总编辑,一直在写。1993年曾经出版了一本我的散文、小说、评论集。但从1993年我到南方报业做副总编辑,1996年做总经理以来,就一直非常忙,没有时间写作,但那个文学情结还在,老是有想写东西,心痒痒的感觉。直到去年,我觉得整个集团的经营管理在大家的努力下已经上路了,应该拿点时间解开我心里的那个情结了。所以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每天下班后在办公室电脑上写一个钟头,就这样写完了这些小说。
南方都市报:一年就写出这么多真实的故事,它们是早就在你头脑里了吗?
钟广明:我所写的,都是我童年、青少年时代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基本每个故事和人物都有原型。所以很多人说我写得快,我说,准确地说这不是去年写的书,书里的东西都是我几十年里难以忘却的记忆。我把它比作一坛酒,且不论它是苦酒、美酒,反正我是用几十年的人生经历把它酿出来的,去年我只是把它倒出来而已。所以我在写作的时候感觉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热血沸腾,像瀑布倾泻一样,每次打字我都怪我的打字速度赶不上我的脑子。
南方都市报:评论家认为你这个集子是一个专题小说集,在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的背景下,各种难以想象的悲剧发生了。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主题?
钟广明:我写这本书是基于两个情结。一个是刚才说的文学情结;另外就是基于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因为我们这代人经历了三年经济困难,每天二三两米,连青菜都找不到一根,每天饿得嗷嗷叫。你们这代人不会理解什么叫饥饿。我父亲是邮电职员,靠工资吃饭的,我们饿得更惨。我在小说里写到,当时的人饿肿了以后放到蒸笼上蒸,蒸了以后水肿会很快消掉,也有的顶不住当场死掉。这些都是我亲眼目睹的,我能忘怀吗?忘不了的。
'文革'也是我一段非常深刻的记忆。我是老三届里面最老的一届,1966年高中毕业准备考大学了,然后'文革'就来了,同学们只好下乡了。我还算幸运,参军去了。今天看来,那是一段巨大的灾难,什么伦理道德、是非观念都彻底崩溃了。所有的国家机器瘫痪,所有的年轻人都参加造反。然后下级斗上级,孩子斗父母,后辈斗前辈,学生斗老师。我们那时也少不更事,都参加红卫兵。当时不懂,还觉得非常光荣。我还作为代表去北京天安门接受了毛泽东的接见。
南方都市报:那时你们确实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
钟广明:那时我们非常亢奋,绝对相信这是百分之百的共产党人的行为,造反、斗争就是共产党人的本质和性格。不论什么事情都去反,都去斗,一下把整个国家搞乱了。我书里写的那些,都是真实发生的故事。我觉得我有责任把它纪录下来。
南方都市报:包括《梦魇》里边写到两个乡村少年阿棉和阿桂,因为不堪同学的迫害在树上吊死,这也是真事?
钟广明:真的,就是我小学时候的两个同学。人一辈子什么事情都可以忘记,但是这些事情是没有办法忘记的。为什么会这么悲惨?两个那么可爱的兄弟,最后一根绳吊死在树上。'文革'整个都乱了,把所有的文明、道德、秩序全都搞乱了。我感觉它是从根上伤了我们这个民族国家的元气。所以看我的小说你会感觉,哪怕开笔时是很轻松的,到结尾你也会发现是很凝重的主题。可见我们这代人历尽波折和苦难。
'随着时间的改变,我们才感到'文革'是我们这个国家,包括我们自己所干的最蠢最蠢的事情'
南方都市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思那个时代的?
钟广明:应该说很快就反思了。《情殇》里面写到那个跳楼的老师,他的原型就是我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当年他就是被学生逼得从楼上跳下来自杀了。我那时在学校操场上打球,亲眼看着我的老师跳下来。从那时起,我就感觉到我们这些年轻人这样对待老师、对待长辈、对待社会那是罪孽深重。所以我是当年我那个学校第一个写大字报给这个老师平反的学生。随着时间的改变,阅历的增加,我们才感到,'文革'是我们这个国家,包括我们自己所干的最蠢最蠢的事情。
南方都市报:其实那些迫害老师的学生原本也不是坏人。
钟广明:本质上他们都是天真无邪的孩子,是政治的失误把这些孩子的是非观念全部都颠倒了。所以我这本书里面没有坏人,只有他们做的那些坏事。在《命运》里面,来狗和杰仔当年是对头,浩劫过后他们又见面了,相互拍拍肩膀,相对一笑泯恩仇。我们这代人就只能发出这样的感叹。我们都知道我们这代人,傻乎乎的,屁颠颠的,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南方都市报:你觉得需要纪录下那些记忆深刻的事情?
钟广明:像我这样的亲历者,如果我们不把这些灾难纪录下来,让谁去纪录?亲历者如果不把这些事情纪录下来,将来一定有人会去写伪历史。这是肯定的。历史就是这么可怕,对这种灾难性的错误,如果你不去正视它,研究它,反思它,甚至连一点真实的纪录你都不敢留下来,将来也还会受到同样错误的惩罚。你以为你把它掩埋起来就行了,但掩埋它就等于埋下了更大错误的祸根。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面对这段沉重的历史,我选择说真话。以此来表达我对共产党事业的忠诚,而不是其他。
记者:田志凌 出处:南方都市报 200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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