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读懂当代中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比如,前两年,张五常教授宣称,他在中国看到了中外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最好的自由市场,但这个人间乌托邦被《劳动合同法》终结了。过去一年来,'中国模式'之说会突然兴起,而且有不少外国政学名士与中国学者合唱。这些人士相信,环顾当今世界,'中国模式'是一种最为成功的经济、乃至社会政治模式。
这样的看法正确与否,此处不去辩论。但至少从中可以发现一个共同点:这些高度乐观的评论家,普遍采取经济的视角或物质主义的视角。中国在全球经济衰退的过去一年,或者在九十年代以来的十几年,或者在过去三十年,经济实现了高速增长。因此,当下中国就是最好的。在这些观察者眼里,经济就是一切。
苏小和不同意这一点。他是经济学的热爱者,《我们怎样阅读中国》所收文章大半属于经济学范围,包括经济学理论、经济史等。难得的是,他身处经济的世界,却清醒地意识到了经济与经济学的局限性。更准确地说,他意识到了在观察一个社会、对这个社会的整体状态进行评估的时候,经济学所无法避免的局限性。
这里需要辨析两点:第一,学科的专业分工乃是学术演进的自然趋势,每门学科通过建立自身的基本预设、方法、技术,才可能保持一种常规发展的动力。所以,人们没有理由反对一个经济学家在专业杂志上发表一篇外人看不懂得论文。但是,当经济学家进入公共舆论场域,对一个社会的总体状况进行评估的时候,他从事的却是一件完全不同于学术研究的事情。这个时候,专业化的经济学视野就显得过于狭隘了。
第二,当然,从任何一个单一的角度评估一个社会,都具有内在的局限性,都必然得出偏颇、甚至是荒谬的结论。只是,过去十几年来,由于种种社会与政治原因,经济学在中国学术场域中异常发达,在公共舆论中也居于支配性地位。经济学的思维方式广泛渗透,很多人观察中国社会及整个世界,比如,在对比中国与印度时,只有单一的经济学的角度。因而,特别地指出在试图完整地理解一个社会时经济学的局限性,也是必要的。
对此,苏有切身的认知。我与他共同参与一个小型读书会,其中一些成员是经济学的热情粉丝。他们相信,可以用经济学所假定的'理性经济人'模型解释人的一切行为。他们进而相信,唯有从这个角度所理解的人、社会,才是真实的人与社会,其它解释都是虚妄的。基本上,他们把经济学,具体地说是把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当成一种宗教来信仰。
苏小和经常与这些朋友争论,尽管他十分喜欢奥地利学派经济学。从本书所收录的文章中,读者自可感受到一种论争的语气。当然,如果纯粹只是反对,那这些文章就没有什么价值。但在笔者看来,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是极具阅读价值的,其价值就在于,作者在财富的视角之外引入了制度的视角与精神的视角,或者说,在经济学的视角之外,引入了政治学、法学与伦理学的视角。
由于这些视角的引入,他的经济学就超越了单纯的、技术性的经济学,而成为政治经济学。本书上卷的题名是'以自由看待经济'这立刻让我们联想到阿马蒂亚'森的《以自由看待发展》。其实,我们更可由此联想到亚当'斯密,斯密的核心论题就是:让市场获得自由,市场当扩展自由。前者旨在为市场辩护,后者则规定了市场的目的。
这两句话也许可以概括本书的主题。确实,受过经济学训练的人,尤其是在中国,经常会为市场鼓与呼,但这些呼吁者经常自觉不自觉地仅从财富生产效率的角度看待市场。只是,如果市场对于人的效用仅限于此,那么,假定这个世界存在着另外一种机制,它也能够实现经济的高速增长,至少是在短期内,则市场的正当性就难免遭到怀疑。历史上,萨缪尔森就曾经因为苏联的经济成就而肯定集中经济体制;过去几年,面对国有企业的惊人业绩,很多为市场辩护的经济学者也已经失语。
由此可以看出,高效率地生产财富确实是市场的一个优势,但并不是它的主要优势。归根到底,市场对人的主要好处在于,它能够扩展自由。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待市场,则经济学关注的重点,就不应当是它所生产的财富,而是规制它的运作的制度。因为,自由与否,取决于制度是否正义,而与财富之多寡无关。
当然,仅有制度,也是不能够保证市场正常运转,保证财富公正地配置,以及最重要的,让人们获得幸福。经济学也就谈论幸福,但它几乎总是倾向于把幸福与物质财富的多寡挂钩,又把这种幸福等同于自由。
要完整地谈论人的幸福,必须回到哲学、伦理学。苏小和确实也走向了这一步。据我所知,他对于宗教有很深的投入。他把伦理学引入了关于经济问题的讨论之中。这种讨论所得到的结论未必人人都会同意,但他提醒人们,观察市场中的人,应当把他视为一个完整的人,而不仅仅是理性的经济人。据此,他极为关注中国企业家的精神状态。据此,他也对经济增长自然带来幸福的中国特色常识,表示深深的怀疑。
看起来有点过于复杂?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十分复杂的,只有复杂的眼光才能够准确地洞察它、把握它。苏小和的幸运就在于,他不是专业学者,因而,他可以以宽广而平衡的视野观察这个世界,阅读中国。在经济学之外,他引入了政治学加法学,伦理学等等视角。这些视角的综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公共的'视角。'公共'的含义是面对公众的,面向公共问题的。苏是公共知识分子,理所当然地需要使用公共的视角。不过,学术研究似乎也没有理由拒绝这种公共的视角。
- 欢迎来到文学艺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