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多好史,细思缘由,大概有两种:一则是中国历来重经验、尊长者,视过去之事为可借鉴之资,所谓以史为鉴者;二则我国之史无论正史还是杂史,信史抑或野史,基本上以人物为中心,'而事必出于人,故中国史重人尤重于事'(钱穆语),即使检诸正史,人物事迹往往是史官刻画最精彩最用力的部分,流传于民间,则为普通百姓所喜闻乐道。盖一部相砍书或一本计谋簿,本是最合民众脾胃,英雄功业、文士风流亦是茶余饭后的绝佳谈资。若历史止乎警示镜鉴与文韬武略,何须怀敬畏之心?然则何为历史?
虞云国的《敬畏历史》,萃集作者近三十余年来各色文章,却绝非无所寄托。书中所选之文,或明或晦,都能折射出作者特有之史观。作者在自序中言:'参与历史的人都在参与历史的选择,尽管有的是主动选择,有的被动选择','在反思历史的选择性时,必须面对几组关系',如'历史偶然性与必然性之间的关系'、'历史的进步与倒退之间的关系'、'历史合力与个人之间的关系',等等。凡有志于在史学理论上有所创见的学者,对于此三组关系,恐难以完全回避,而应有所回应。自序又言及:'无论是非成败,无论盛衰荣辱,对一个自信的民族与成熟的国家来说,不管何种历史记忆,只要正视与善待,都是一笔无可替代的珍贵财富','之所以敬畏历史,还在于历史决不是当时威权者的一锤定音,而是无数后来者的千秋公论。'书中所选论史、论书及论学文章,率皆能透露出作者对于'历史记忆'和'千秋公论'的珍视与郑重。
前人说历史是个可任意打扮的小姑娘,本是指各人皆可建构一套历史解释方法,能自圆其说便是行家,但其阐释所凭借者当为史料所载的'千秋公论'和'历史记忆'。现今西方后现代史学方兴未艾,解构传统的史学观念和历史研究理论,然新方法新理论背后的实质是全新史学价值判定理念,绝非对历史的轻忽。国内不少历史图书凭其想当然任意戏说,只是借史之名投今之所好,亦决无半点如西方后现代史学家那般理论创新,可见其虽是'于本国历史略有所知者',对于'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钱穆语)是多么淡薄。
若云敬畏历史,须先回答何为历史,历史事实载于史料典籍之中,而历史不止于此,英国史学家卡尔在《历史是什么?》中写道:'我们所接触到的历史事实,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历史事实,因为历史事实并不能以纯粹的形式存在,历史事实总是通过记录者的头脑折射出来。'虞云国所敬畏者,乃是本国本民族延绵数千年的'历史记忆'和'千秋公论',盖中国古史虽大多为'帝王将相家族史',然史官所取与所舍,史籍的流传与否,皆由古人之价值判断和思维逻辑所决定。今人所见之历史,当然绝非客观的古代社会之全貌,然从其中所反映的'历史记忆'和'千秋公论',实是隐藏了我国之历史进程发展的奥秘,盖'历史学是关于人的历史,是关于人类过去的科学',历史反映人心,乃人心之史,英雄亦须凭借于时势,中西皆然。
故今日之人敬畏过去之史,实因现在与历史绝难割裂,如同现在之人生难于与过去之人生相分离。古人之思维观念,已化为今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理念的文化基因,就像潜意识于暗中影响着我们的重要决定。所须敬畏者,实乃历史之合力后所反映出的人心之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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