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什么?相信一百个历史学家会有一百零一个定义。
虞云国先生说'历史是过去的现实,现实是将来的历史'(p4),倒也言简意赅、通俗易懂。
但《敬畏历史》显然不是一本讲述掌故的书,而是闪耀着智慧的历史哲学之光的著述,所以吾人可以期待,作者在是书中必将为读者剥茧抽丝、披沙沥金,让我们看到'历史'的真相。否则,我们将如何敬畏呢?
虞先生说,'历史研究,是史家思想与历史资料的结合,研究者首先尽可能真实地还原历史过程,然后对自己建构的总体历史给出解释'(p1),'历史学是一门解释的学科:首先是对史料的解释,力求恢复史实的全面真实性;然后对通过史料建构起来的总体历史给出解释,而后者更为关键。对于总体历史过程的解释绝不会是单一的'(p4)。
由此,吾人可知,所谓的历史,简单地说就是史实与史观。读了是书,予人的印象似乎是:史实是客观的,真相只有一个;而史观则可以郢书燕说,各呈春秋。
但咀嚼再三,反而啧出别样的味道来'
其实,用以揭示史实的史料都未必是完整的,更要命的是,史料大都是前人一鳞半爪的观察、片言只语的记录和残缺不全的遗存,其中参杂着种种偏见、无知与荒诞,还有激愤与消沉、溺爱和冷漠,甚至遮掩与伪造、虚饰和厚诬。毋宁说,史料无非是前人的史观,不外乎'有选择地记忆'(p6)。身处其中的先人尚且不能周全客观地记录真相,难道时过境迁的后辈反而能更逼近史实?再者说了,史家面对狼籍杂芜的史料,该作如何的遴选和淘汰,本身就是由其既定的或先验的史观来把握或掌控的,史家所描述的史实,无非是他能看到的和他想看到的东西,谁能说他所还原的史实,一定就是已逝人事的本来面目呢?与其这样说,还不如径自钦定或标榜这种既定的史观,就是唯一正确的呢。但问题是迄今为止,所谓唯一正确的史观,并不存在。既然如此,那么,谁都坚持自己编写的史书是'真实地还原历史过程','恢复史实的全面真实性'的,那谁还能说那不是'历史'呢?
量子力学中,有著名的海森堡测不准原理,它是说,粒子的位置与动量不可能同时被精确测量。所谓的历史,其实也是人们对过去人事的观察报告,比照海森堡原理,我们可以说,史实与史观,也不可能在一部'历史'中同时取得无可质疑的真理地位。现在,Heisenberg Uncertainty Principle被更名为'不确定性原理'了,它的意思是说量子世界本身具有不确定性,那人们对它的观测如何能准呢?如果将海森堡原理引入史学领域,人们一定会指责我的牵强附会:历史,是已逝时空中的人事,已然板结凝固,它怎么会像当下情势,还在变动不居、还有不确定性?!
不幸,历史这玩意儿还真有这么一副德性。现代的治史者,少有不将克罗齐的名言挂在嘴边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p5)。既如此,则代际更迭,'历史'焉能不变?后代能说前代的'历史'不是历史吗?如果我们进一步引申这个观点,则自然就能得出一个看似相当危险的推论:一切史学家,都是文学家。区别只在写作的文采与风格,但也有弥合两者表面上的鸿沟之成功者,比如史景迁,比如赵柏田。
我这么说,可能令作家高兴,而史家必然颇为不屑甚至愤怒。史家赖以坚守自己职业本色的,是他笔下的'史实',他们一定会争辩说,作家描述的,大多是幻像。这个我同意,我只是说史家就是作家,但我没说作家就是史家。不过,两家于'意在笔先'上、在关切当下上,是完全一致的。
至于史家据守的史实究竟是什么呢?虞先生引述的波普尔的话,是这么说的:'既然每一代都有它自己的困难和问题,因而也都有自己的兴趣和自己的观点,那么每一代就有权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看待历史和重新解释历史'(p4)。这里,'历史'两字怕是被当作'史实'来用的。可惜,'史实',是通过解读或解释史料而'恢复'而'还原'的(见前引p1、p4语);而史料,我们上面已经说了,它无非是前人的史观而已;于是,关于史实,即便不是一种幻像,也断断少不了想像与解说的粘接和裱糊。过去的人物与事件,只有在进入史家的视野后才可能成为史实的,否则,它只是流水账、只是档案、只是墓葬、只是木乃伊,虽然与'历史'有关,但它本身,并非'历史'。
这样看来,史家所依傍的史实还靠得住么?
总之,凡是讲述或诠释过去人事的,要么都是'历史',要么都不是'历史';要么是剥离了史观从而变成流水帐的史实,要么是脱钩于史实从而沦为说教辞的史观;史观不可能彻底恢复和还原完整的史实,史实也证明不了或确立不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史观。
这或许是一种悖论。
我沮丧地发现,我已被它紧紧攫住而无可逃遁:这种逻辑贯彻到底,就不能不是一个看似吊诡荒诞的结论:司马迁与袁腾飞,在史学上其实是等价的,可分高下雅俗的,只是《史记》与《玩意儿》的文学品性。
读书居然读出这样的怪念头来,连自己都感到惶恐甚至惭愧。如果我因此而冒犯了虞先生,在此道个歉先。
历史的这种德性,使得历史本身,有着成为大众娱乐对象的潜质,以前的说书评话戏剧就显出了端倪,近来的秋雨散文袁氏讲坛更是如此。而到了眼下的博客推特时代,历史,已完全耐不住寂寞而逃出象牙塔尖,溶于街头狂欢的人流。
个中的奥秘是,史观,已经不只是皇帝冠冕上的宝石、达官胸襟前的补子、鸿儒书柜里的珍籍,它如今是百姓人人都有却不必时时炫耀的内裤。
这是回归,还是堕落?端视各人预设的立场而定。
图腾主宰下的史观,只能看到神话;信仰股掌中的史观,可以读到史诗;而奴隶主与奴隶共同创作的,只有自主人诞生起以至想像中永无尽头的未来'无边无际的恩情和没完没了的感恩。
只有当人民不仅是实体历史的创造者还是文本历史的创作者之时,历史,才是可亲近的,而不只是高高在上教人敬畏的。
说'人民',可能过于空泛,我的意思是,这两字儿,完全可以用'你我他'三字替换。
虞先生说:'广义地说,所谓历史就是人类对过去的一种理性反思'(p61)。
故此,历史,也可以说是一种思想。
可问题是人类迄未形成统一的思想,尤其并未达致相同的史观。'六经皆史'是贯穿吾族千载的准绳,但如今却被唾弃百年,而党国史观所向披靡已届甲子。至若普适价值观,仍处鸡同鸭讲阶段。
历史既是一种思想,自然异彩纷呈,香花与毒草齐开,正经共谬论一色。
那么,我们是否该等量齐观地对它们抱有同样的'敬畏'呢?
假如,我们把'敬畏'的宾语,理解为一种实体意义上的历史,那么其中有光荣与屈辱、美好和丑恶、仁慈与暴虐、智慧和愚昧,显然,人类中的君主和臣属、平民与奴隶、胜王和败寇、强权与弱势、同胞和异族、文明和蛮荒,对它的感受必不相同,甚至南辕北辙。
假如,把历史理解为一种思想,那么我们可以同意,思想是值得敬畏的,虽然远不止于此。
虞先生说,'正面的历史记忆,固然让后人深感敬慕与自豪,从而效法与追随,以便再铸辉煌;负面的历史记忆,也足以让后人畏惧与愧怍,从而反思与警醒,以免重蹈覆辙。之所以必须敬畏历史,还在于历史决不是当时威权者的一锤定音,而是无数后来者的千秋公论'(p5)。这里,虞先生把敬畏的对象由'历史'而替换为'历史记忆'了,而'正面'、'负面'云云,显然已将自己持有的和希望读者持有的价值观,置于其中。
但价值观来源于立场,既然世界尚未达到大同,那么人们自主采取或被迫选择的立场就各不相同,是以正负之判,非形同云泥,即势如水火。
《敬畏历史》一书中,处处透露出虞先生对先哲'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追念、对时势和民情的关怀和关切。
我理解,先生秉持的,是公共知识分子的立场,是民间的立场。
故,可敬畏者,乃民之史,民之思。
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历史,是人民创造的,殆无疑义。但说'好在历史是由人民书写的',实在显得勉强与无奈,至少这六十余年来,民于修史,已然绝缘。就本埠而言,《鄞县通志》是由郡邑士绅发起的,但战后,民有之'鄞县通志馆'被改编为官办的'鄞县修志馆',实开方志由官专擅之先河,好在史稿在沦陷前已经完成,故不改《鄞县通志》民修之本质。但自此以往,布衣修志已成绝唱。到了现在,党史办与史志办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岂容民人置喙?
思想,无论正确与荒谬,均应有问世的权利,这是虞先生再三推崇之'伏尔泰名言'(p82)的真谛。至于它是否有存在下去的生命力和价值,端赖人民和时间之选择,署办之准驳焉能定其寿夭?
可惜,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君意和民意,一致决意废除六法、三反五反、一化三改,籍此而在不到十年,即彻底消灭了有产者,革命革到了平民阶级的头上,亿兆一变而为党公官之奴。恩威并重的'听话跟走'之下,软硬兼施的'戴帽劳教'之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还有几多可得幸免和幸存?文-革之肇因种于何处还不清楚?
吾人今日感慨国之大思想家绝迹多年。但我们是否想过,那是因为个体的智商今不如昔,还是由于社会的制度反动退化?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存在前提是,精神思想者在经济生活上不依附于任何个人与团体。但三十多年前的中国,曾经清一色的'单位人'天下。
历史值得畏,那是因为在草民的眼中,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人事是无常的;而从睿智的视角看来,'在历史发展中完全可能出现倒退与逆转,产生人类不愿看到的黑暗与浩劫'(p2),这不免令人心怀怵惕。
但历史作为一种可以自由奔放的思想,更值得敬。世间万物,唯人,对自身及代际、异族和全体,有着记忆及其解读能力,从而对当下和未来,可作预知和规划。
历史意识,是民族乃至人类走出迷途与困境的明灯。
但这盏灯,一定不能由'肉食者'专擅与掌控,否则,有畏无敬。
来源于新浪博客:独立观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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