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给何立伟去电话,他正行走在江西婺源的山路上。婺源是朱熹的故乡,近期前往观光的人络绎不绝。我不免很俗气地问他是否也会随喜一番。何立伟说他天性草根喜欢乡野,对庙堂之事没有兴趣。
人的兴趣不能勉强。2004年,当何立伟提笔为本报开专栏时,他的眼前闪过的是窗前马路上匆匆走过的朦胧而又清晰的身影。就像散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朴实无华原始生新的风景,这些身影不会招来尖声惊叫,引不起追捧者人仰马翻的热闹。他们在暮霭中混沌成一片,消失进茶楼酒肆餐馆迪厅工棚洗脚屋。他们之中,'一些人幻想破灭了,一些人欲望正燃烧,各个在沉浮中裸裎着人性的光明和黑暗'。就是这些蹒跚趔趄、来去匆匆的身影以及他们幻想破灭、欲望燃烧的故事吸引了何立伟。
在这个后来被命名为《大号叫人民》并结集成书的专栏中,何立伟写了56个身影和面孔的故事。故事中有一位早年的乡土诗人、后来的业余摄影师旷国兴。就是这位老旷,以一部尼康FM2拍出了人生美轮美奂的风景,'从无比寻常里发现了非同寻常的美,发现了人生刹那的诗意'。'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时时品尝生活中鳞鳞爪爪的颜色、线条、光影以及氤氲的情绪。'何立伟以赞赏的口气这么写老旷,其实我们正可以把这看作他的夫子自道。
人民的生活中当然不只有诗意和美。56个故事,有勇敢也有怯懦,有平庸也有野心,有痴情也有暴力,有算计也有胸襟。有日暮途穷人间何世,也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何立伟以他地道纯熟的湖湘方言,在不动声色之中,以从容不迫的笔致,裸露了生活的华服下寄生的跳蚤,同时又存储下灯红酒绿中隐伏的人性温存。我们在这里看到来去如穿堂之风、一味扮忙的'华威先生'柴旋风,看到贼抠门的百万富翁栗保罗。那位警察副支队长常右谦,我们原以为不过是一朝权在手便要用好用足的大路货,不料他曾有过与窃贼溅血搏命的光荣史。我最喜欢老金的故事。老金年过半百,NL不分,还在费劲地学习用拼音发短信,与北京的女儿热线联系,事无巨细,苦口婆心,语短情长,乐此不疲。是女儿心高气傲,还是他寂寞空虚?
柴旋风、栗保罗也好,李亮、老金也罢,合上书卷,很快我们不会再记得他们的名字。也许人民本来就应该是没有名字的,或者说他们的名字注定就没有被记忆的价值,所以只好用大而无当的'人民'二字笼而统之一网打尽。人民是沉默的大多数,但透过这烟尘和泡沫的光影,透过这一个个身影和表情的故事,我们能清晰地听到历史的涛声,辨析出时代的辙迹。
据说何立伟这56个柴米油盐张三李四的普通人的故事,因为写的是人民所以受到了人民的欢迎。写人民甚至让自觉不是畅销作家的何立伟头一回找到了'有肉吃'的感觉。我虽然由衷地敬佩何立伟的文章,认定它算得这个时代让人眼睛难得一亮的好东西,但对何立伟的感觉却有些疑问,对这本书的命运也捏了一把汗。因为我知道在这样一个所谓的眼球经济、注意力经济、偶像明星经济牢笼一切的时代,人民的命运实在缺少引人关注的噱头,所以我担心何立伟写人民走的还是一着险棋,可能发生的另一种情况是:因为写的是人民所以被人民束之高阁置之不理。至于现在叫好的那一部分人,其实像何立伟一样,只是体现了他们的草根情怀,他们自身并不是草根。
月落潮平,风生水起,好在何立伟把这草根的故事写得韵致十足趣味横生,笔俭神完,风神摇曳,因此而使这着险棋履险如夷别开生路,也未可知。
险棋不险,需要人民的支持。
文:韩敬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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