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传的时代
在何时、为何人做传,而作者又为何秉承某种态度、观点,是个值得探讨的话题。这其中定然有规律可寻,但却又不是那么容易地能够说明白。因此,近年来陈寅恪先生从被打入冷宫、有选择地被遗忘到先生的各种著作再版、多种传记作品面世,这一转折说明了什么,很值得作一番思量。
摆在面前的这本传记,叫做《也同欢乐也同愁》,是陈寅恪先生的三位女儿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为纪念先生逝世四十周年所作。这本传记的最大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到无可替代的视角,以子女身份记述陈寅恪先生的一生,绝大部分是亲身经历,次之则是所闻所见,再次才是各种资料。亲生经历、所闻所见是任何其他身份的人不得亲见的;而所引各种资料主要是为了补充作为子女无法记述出生之前、以及与父亲分隔期间的空白。最为难得的是所引资料都于史有征,均来自陈寅恪先生与夫人唐筼的亲笔记述,以及亲友、学生的日记或回忆,当是信史。
这时就体现出三位子女对于史料严谨的态度。比如为我们所津津乐道的梁启超推荐陈寅恪入清华为四大导师时,校长曹云祥问道此人为哪国博士、有何著作一节,就不得入传。而这一段则收在岳南所著的《陈寅恪与傅斯年》一书中(见86-87页),据岳南考证,其来源是清华研究院第三届学生蓝文征的回忆、由蓝的再传弟子陈哲三记录,结论是'内中是否添加了枝节不得而知',但'大体是不差的'。很显然,这样的结论不能达到进入父母亲传记的水准。这种态度恰恰是对陈寅恪先生最好的纪念。
正是在这种写作态度的支持下,这本传记采用了一种近乎白描的写作方式,将陈寅恪先生一生行状客观地记录下来,除了少数地方自然地流露出子女与父母的感情之外,绝少各种主观判断。而对于陈寅恪先生与同时代其他人物之间的瓜葛,则全无所及。比如,陈寅恪一生中绝无仅有地(至少在我所读到的记录中是如此)一次介入了围绕蔡元培病逝香港后中央研究院院长位置的权力争夺漩涡,《也》传中记述极为省略(见157页),仅聊聊一二百字而已。
当年围绕院长一职在胡适、股孟余、翁文灏、任鸿隽、朱家骅、王世杰等几位政界、学界大佬之间的争夺近乎白热化;而陈寅恪作为中央研究院评议员的一票、以及在学界的地位和影响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陈寅恪先生也在力挺胡适当选院长一职中起到很大作用。换做旁人,这一段秘辛必然要大书特书了,但《也》传仅仅一二百文字而已,而其重点也不再揭秘,而在表明父亲的态度:'此行只为投胡适先生一票',意在坚持学术独立自由的理念,不能按照长官意志行事,选些政界人士当研究院院长'。反观如今在各种场合回忆父辈的子女们,他们对于父辈所经历的各种隐秘的历史事件如亲身经历一般,讲得活灵活现、声情并茂。这不是完全客观的态度。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本传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传统的士人家族在新旧时代转换中所表现出的坚守与淡定。陈寅恪先生的祖父陈宝箴是晚清重臣、维新领袖;夫人唐筼曾祖唐景崧为末任台湾巡抚,曾在马关条约后抵抗日军入台;而与陈家渊源甚深的俞家也是世代官宦之家,妹夫俞大维曾任国民政府交通部部长。而出身于这样一个官宦之家陈寅恪,早年十余年留学海外,而后四十余年从事学术、教育,而没有选择仕途。事实上,陈寅恪一度距离权力中心很近:'1915年曾赴北京,一度担任袁世凯北洋政府经界局局长蔡锷的秘书。1916年至1917年,曾在长沙任湖南省公署交涉股股长。'陈寅恪先生这段短短的从政经历的细节,《也》传没有交代,但可以想象其中应当有门生故吏的推荐、也有个人意趣的选择。最终中国民国历史上少了一个官员、而成就了一位三百年才得一见的大师。但我们可以反过来做一个假设,如果这样一个家族换做现代,能够对社会做出怎样的产出?是陈寅恪、抑或其他?
读《也》传可以感受到浓浓的亲情。陈三立先生在世时陈家始终按维持着中国传统大家庭的生活方式,陈寅恪先生在大哥衡恪英年早逝后承担着奉养老父、大嫂,以及抚养子侄成家立业的家族责任;三立先生在1937年去世后,迫于国难才各自分散,但兄弟、兄妹、姻亲之间仍始终维系着浓浓的亲情。而正是这种亲情,四十年后子女们仍然要以这样一种方式表达出来。孔子说,三年不改于其父之道,可谓之孝矣;这种坚守,则是至孝、至情。
传记对陈寅恪先生的回忆到1949年戛然而止,先生最后二十年的生活则付之阙如,只能从对母亲唐筼的回忆中寻得片语,这或许是一种缺憾。或许子女们不愿再次揭开那段岁月,或许现在还不是能够完全说清楚的时候;但我还是认为,把这二十年间陈寅恪先生的学问、生活做一个客观而公允地描述,对于更更完整、深刻的理解先生更有助益。
这是近年来难得的一本好传记。好传记,难得的很,好传主、好作者是不可缺少的,但这两样就足足要了命,哪里是寻得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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