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想:一个中国人,无论处在何时何地,他心中多多少少都会残存着一些'中医思维'的。他会用'上火'或是'着凉'来解释自己身体上的一些变化,他会把'元气'而非心肺功能之类视为健康的基础'
'文明'而'严谨'的人对此颇不以为然,质曰:完全没有科学依据。这种'文明'心态并非孤立的,据我所知,民国年间曾有过议废中医之举,共和国之后谈'中西医结合',谈'中医现代化',也多半是持一种用'西'、用'现代'去化中医的心态。这种观察,常常在我心里泛出这样一句极端的评价:20世纪是'文明'人合伙剿灭中医的世纪。'合伙',说明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同谋'关系。这样的同谋,或许并无一次秘密会议式的策划,而是基于'文明'法则的'心同此想'真是默契呀!
中医则在这样的默契之中陷入了危机。回望原野,我们还剩下什么?
一棵大树,在它的泥土和风里根深叶茂地长了千年,忽然有一天,来了个高深莫测的人,站在树前指指点点,一会儿说叶子跟树干的比例不相称,不符合'光合作用'的原理;一会儿说土质偏酸性,不适合这个树种的生长'于是在树枝上嫁接了许多硕大的芭蕉叶,以利其'光合作用';一面又运来异地的泥土给它中和。结果,树死了。'这是一棵被当地原住民视为地标的树,多少年来,人们行走在旷野中,就是凭借它找到自己的家。树死了,许多人从此再也找不到家园。
这无异于一场谋杀!
我看到,这也正是中医的命运。这是令人不平的事。至今我也弄不懂,中医究竟招谁惹谁啦?就有这么多自称'文明'的人穷其'长技',必置之死地而后快?于是'文明'的人们出来解释:它不科学!
文明也者,固有其当然的价值。而文明亦是在参照中获得其进步的。没有哪一种一元的文明可以真正长久。而且,衡量文明的标尺是什么呢?这也许是问题的关键。早年读康德第一批判时,悟出一个道理:既然'纯粹先天形式'是内在于主体的,那么,一切文明乃至技术的法则其实都无法与主体无关,这正是'二律背反'的本质。基于此,道德律才变得如此重要。就是说,有两处我们无法企及的地方:星空和人心。康德一生就是执著于此的。因此,在'文明'(这里所谓'文明'是指日常语境中的概念,它已经被用来特指'西方文明'或'科技文明')的理据深处,原自有一种宽容精神在。然而不幸,宽容失落的同时,是偏执疯狂的增长。
于是,对抗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奇怪的现象是,倒是那个'文明'的宗主们(笼统的说即'西方人')反倒更宽容一些,而偏执得最决绝的,却是贩运那种文明的人。那是一些'文明买办'。买办们一发威,生活就将化为齑粉。而'破坏'的理由又化成一句豪言:正好可以建设!结果,近百年来那场巨大的文化屠戮就开始了。
有时想到这些事,就很佩服一些事物生命力的顽强。在这场被屠戮中,我所见的最顽强者,大抵要算汉字和中医了。
所以,中医的困境,其实是有一个文明的冲突作背景的;中医的尴尬,本质上也正是文明的尴尬。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穷途和尴尬中,仍有起大信愿的人,于困境之中而不废寻觅,处飘摇之间而有所坚持。这是我所感动的。我深知,在今天这样的时代里,立志不易,而起信尤为不易中的不易。佛说'愿力',根蒂正在乎此。所以在我看到《思考中医》的第一章书稿时,便知道这里面有大话题,且为心得之作。旋与刘力红谈,知其志笃,益知笃志之言必非轻言,乃翩然事诸梓板。
书出,有瞎佩服我的人神情佩服地对我说了句佩服的话:你一个学中文的人居然能编医书!我告之:在我眼里,这不光是一本医书,它更是一本谈文化的书。
文:龙子仲'出处:《出版广角》2003年第10期
- 欢迎来到文学艺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