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思想家汉娜'阿伦特(1906~1975)堪称西方思想史上最伟大的女性之一。阿伦特的政治思想因其原创性往往激起无数争论,她的主要理论著作例如《极权主义的起源》、《人的条件》、《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等皆是如此。但《黑暗时代的人们》在风格上则截然不同。这是一部让人产生共鸣、发人深思而不是引起争论的作品。
在这本书中,我们看到的是时代的问题及当时人面对困境所进行的各种形式的抗争的故事。阿伦特历经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她来自德国,是位犹太人,曾长期沦为无国籍者。同为黑暗时代的人,阿伦特把她所敬佩的'黑暗时代的人们'的言行记录下来,可谓惺惺相惜。阿伦特自己的个人品格及其独立思考的精神,使她可以恰当地和她所推崇的那些黑暗时代的人们放在一起。
阿伦特在书中描写的人物有:莱辛、罗莎'卢森堡、龙卡利、雅斯贝尔斯、伊萨克'迪内森、赫尔曼'布洛赫、瓦尔特'本雅明、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沃尔登玛'古里安、兰德尔'贾雷尔。这些人是阿伦特精神及现实中的'朋友'。正如阿伦特在序言中所言,作者描写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是'所谓时代精神的代言者和历史的典范',恰恰相反,他们是与时代的总体状况格格不入的人。阿伦特写道:'如下的信念,乃是本书所勾勒的这些轮廓得以浮现的深藏难言的背景:即使是在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一些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他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
'黑暗时代'的提法,阿伦特借自诗人布莱希特。在布莱希特的诗歌中,'黑暗时代'是指这样一种状态:混乱和饥饿,屠杀和刽子手,对于不义的愤怒和'只有不义却没有对它的抵抗'时的绝望。阿伦特在使用'黑暗时代'的说法时,并不仅仅是在修辞的意义上描述人们所生活的某种处境。事实上,'黑暗'与'光明'的变奏,贯穿了阿伦特的整个政治思想。阿伦特反思20世纪的极权主义恐怖经验,基于对'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区分,最后发展出了旨在复兴公共政治生活的共和主义政治理想。以阿伦特之见,人的存在是一种政治的存在,公共政治领域是个光明的领域,自由平等的个人在这个光明的舞台上展示真我风采,发表卓越见解。极权主义的破坏性,正是体现在它不仅致力于摧毁人们的私人领域,而且摧毁公共领域。由此,人与人之间的共通感丧失,多样的人所构成的世界不复存在,意识形态的幻象代替了人们依据'世界'、依据他人所认识的现实。阿伦特写道:'如果公共领域的功能,是提供一个显现空间来使人类的事务得以被光照亮,在这个空间里,人们可以通过言语和行动来不同程度地展示出他们自己是谁,以及他们能做些什么,那么,当这光亮被熄灭时,黑暗就降临了。'
从表面上看,阿伦特的文字是在记叙那些值得纪念的人,但在更深层次则提出了一个严肃的理论问题,这就是:面对黑暗现实人当何为?面对不义作为一个人该采取何种态度?这一问题在阿伦特的其他诸多作品中反复出现。而好人与好公民的纠葛向来是自苏格拉底以来政治哲学中的中心问题之一。做一个好公民有时是和做一个好人相矛盾的。在希特勒时期的德国,个人便面临着现实的选择困境。而面对世间的邪恶势力,人该如何去做呢?助纣为虐固然为人们所不齿,但保持沉默是否能免除自己对世界的责任呢?不服从、反抗乃至斗争,或者与邪恶力量同归于尽,这又需要多大的勇气!然而,问题还远不止于此,因为上述可能假设了人们对现实的准确判断能力和对正义与邪恶的分辨能力。而如果一个人不善于思考,没有判断力,如同阿伦特笔下的平常之人艾希曼,最后在不经意间杀人无数,而他声称只是在执行命令,作为一个官僚尽其职责,这又能否免除他的罪责呢?事实上,艾希曼同样参与了纳粹德国'有组织的犯罪'。
在本书所记录的人中,卢森堡是个充满激情的敢于行动的女性革命家;罗马教皇约翰二十三世龙卡利以基督徒特有的超脱和对上帝的忠诚,表达了对现实世界的不满;雅斯贝尔斯以哲学的方式给黑暗时代提供精神领域的光照;运气颇差的本雅明最后选择了自杀来表示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布莱希特挣扎于对现实的抗争与媾和之间;古里安则选择了'永不顺从,永不逃避'对于这些黑暗中的人,或许我们只能以阿伦特一贯坚持的'理解'的方式去看待,像布莱希特在《致后人》中所呼吁的那样:'当你们谈论我们的弱点时,请你们也想想这黑暗的时代,这造就了我们的弱点的时代。'呀,我们希望建立良善的基础,但我们自己却无法良善。'请不要对我们审判得过于严厉。'
然而,阿伦特所强调的'理解'并不是指忘记过去,逃避责任,停止对人类自身问题的反思,也不是屈膝于历史的重负,丧失斗志,它意味着我们需要正视现实,并由此承担起对公共世界应尽的责任。即使在黑暗时代,也仍然有些许光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人类的未来依然充满不确定的因素,盲目乐观和过于悲观都无所裨益。这再回到阿伦特对人的创生性(natality)这一境况的深刻洞察上去:人被创造出来,一个新的开端开始了。这也就等于宣告:即使在黑暗时代,有'人'就还有希望。
文:陈伟
出处:中华读书报 200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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