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退也是一种革命
它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赓续上了中国小说的古老传统:一是它使小说重新在'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里扎根,二是它使小说再一次具有了'文章'的从容。
近读中国小说,有一个很深的感受,觉得作家们普遍把小说写得太紧张了。叙事缺乏耐心,写人记事也不放松,过分强调故事和冲突,反而失了写作的平常心;小说虽然写得好看,但没有味道。特别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中国作家越来越受西方语言哲学和形式主义美学的影响,写作的技术日益成熟,可写作所要通达的人心世界却越来越荒凉'小说如果只是故事的奴隶,而不能有效地解释人心世界的秘密,小说存在的价值也就变得非常可疑了。
面对今天这样的困局,有必要重新考虑小说演进的方向。之前,向西方学习一直是文学革命的强力诉求,如今,是否有人想过,真正的革命也可能是一种后退?'后退到中国灿烂的小说传统中寻找资源,后退到那个古老的人心世界里省察自身。现在看来,这是完全可能的。王蒙先生的长篇新作《尴尬风流》就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成功范例。
《尴尬风流》的主人公叫'老王',整部小说的三百多个小故事,都和'老王'有关。这个'老王',和作者王蒙自己有某种神似之处。但是,如果由此就以为这部小说是王蒙的人生自述、是他对生活的自我招供,那就未免失之简单了。王蒙不过是通过'老王'的眼光打量世界,从而说出自己对世界、对人心的种种犹疑、困惑、矛盾、释然、心领神会。这是一本提出问题、但不出示答案的书,它像随笔,可观察世界的方式,完全是小说的;它呈现生活的散乱状态,同时不忘告诉我们,生活存在着无穷的可能,它并没有一个整齐、一致的答案等待我们去认领。因此,王蒙在《尴尬风流》里创造了一种新的说话方式,他在超然的口吻下,掩饰不了自己对生活的热爱。由爱,产生好奇,由好奇,产生无数纷乱的思绪,这就构成了现在这部《尴尬风流》。它名为长篇小说,其实没有连贯的故事情节,也没有激烈的命运冲突,它只是一些片断,一些意味深长的片断。有人说,这是王蒙对小说结构独运的匠心,它并非是想模仿生活的无序流动,而是想借此表达'老王'之'心'也是非线性的,是延展的、卷曲的、循环的'不是向着一个目标、一个终极前进的。小说重在表明中国人之'心',并未死灭。
'我完全同意,并据此认为,王蒙的这一努力,对中国小说如何走出现有的困局有着重要的意义。它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赓续上了中国小说的古老传统:一是它使小说重新在'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里扎根,二是它使小说再一次具有了'文章'的从容。
文学是人心的呢喃
立于'生活世界'这一坚实的地基上,写作才能扎根,灵魂才能落实。
'生活世界'这个概念,是思想家胡塞尔在其晚年的著作《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一书中着重提出的。'生活'是人存在的基本场域。人类一切的文化创造、意义建构、精神表达,其基础材料均来源于'生活世界'立于'生活世界'这一坚实的地基上,写作才能扎根,灵魂才能落实。中国当代文学,有一段时间,极为蔑视对日常生活的书写,以为文学的关注点只应是远方的、宏大的,以为那些日常的琐事,是不能登文学的大雅之堂的,这其实是对文学最大的误解。文学在经验的层面上说,肯定是具体的、世俗的;即便是文学的感情,也以能够返回人世为最动人。正因为如此,王国维才说《红楼梦》写的是'通常之人情',鲁迅才把《红楼梦》称之为'清代之人情小说的顶峰'以优美的人情写天道人心,这是中国文学的伟大传统;而人情就在世俗之中,天道也隐于日常生活里面。
文:谢有顺
出处:南方都市报 200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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