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精神就是由陈独秀首先提出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也就是民主和科学。现在,有人认为'五四'精神可以一言以蔽之曰'个性解放'。个性解放当然是民主,甚至也是科学的始基,但是'个性解放',能代表'五四'的全部吗?
毛泽东一九四五年四月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就说:'没有几万万人民的个性的解放和个性的发展'要想在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废墟上建立起社会主义社会来,那只是完全的空想。'所以,从字面上说,路翎的见解和你的文章和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并无什么不同。而且,你还感到,自从《论联合政府》发表以后,'一个大的意志贯串了中国'这才真正是主观作用的大发扬;相形之下,《论主观》所主张所呼唤的似乎是比较小一些空一些弱一些的东西,究竟有没有很大的意义?'不能不说,你真是足够敏感,敏感到了几年以后与党的关系的症结所在。不过你与胡风等人把《论主观》这样的文章看成是在白区'帮助党整风',可是百分之百地会错意了。整风运动正是为这个'大的意志'确立无可挑战的统治地位而发动的,且不说它在革命运动中本来有所继承(如反AB团),实际上也是建国以后历次运动,从反胡风,反右派到'文化大革命'的一个承先启后的样板。
如果说'个性解放'是'五四'精神的话,那么这个'个性解放'应当是争取中国人人都能做到的'个性解放'。那样,才有可能避免伟大领袖从心所欲的'个性解放'压杀我们这些凡人的'个性解放'的惨剧。在这方面,先进国家经过几百年的经验教训是总结出了一整套的行为规范的。只有树立并且遵行这些规范,人们才有可能走近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所说的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在中国文学史上真可说是独步千古。他的文学感染力之强是无可比拟的。还记得我初读《纪念刘和珍君》,《写于深夜里》'这样的文章的时候,中人若电击,看了一遍之后,马上要看第二遍,第三遍,不多几遍之后(仗着年青时记忆力好),仿佛就能背诵了。至于像《野草》这样的散文诗,在我看来简直不是人间笔墨。一九四五年下半年,我在四川一个中学当教员。十月十九日晚上,主持了一个鲁迅逝世九周年纪念会,寒风习习,夜静如死,烛光摇曳,几个学生朗诵鲁迅作品的片断,一方面是啜泣之声微若可闻,一方面是肝肠断裂怒火中烧。鲁迅的著作永远是对我心灵的启示与激励,甚至在被划为右派以后,我居然还荒唐到自以为是'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年青的一代去宽阔光明的地方。'
在这样的心情支配下,我六十年来一直爱戴崇敬鲁迅。对胡适的感情是完全无法与之相比的。
在我心目中,胡适当然'也是个人物',但是他软弱,易妥协,同鲁迅比起来,'不像一个战士',而且显得'浅薄'这些'胡不如鲁'的印象本来也一直存在在心里。直到看见《新文学史料》上你的《回归五四》说,你做中学生时就定下的'支点'尊五四,尤尊鲁迅',六十年后依然不变。这一点却刺激了我,经过一番思索,我的思想居然倒转了过来,认为就对启蒙精神的理解而言,鲁迅未必如胡适。
什么是启蒙?启蒙就是以理性的光芒照亮专制主义与蒙昧主义的黑暗。综合先进国家的经验,启蒙应当有破与立两方面的意义。我现在的体会,大而言之,鲁迅主要的是'破'传统的战士。他自称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的人',主张'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这可诅咒的时代!'胡适则除了在五四运动初期也狠狠地'破'了一下以后,精力就主要转到'立'的上面去了。因此,鲁迅倾心革命,胡适钟情改良。对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而言,两者的吸引力(也就是我们眼中的'深刻性')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正因为如此,才有徐懋庸的名言:'人谁不爱鲁迅?'
当然,正如鲁迅自己所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在对传统和现实几乎完全绝望之后,也有'立'的一面,那就是他因为创造社的攻击而学得的新思潮,又因为冯雪峰与瞿秋白的介绍而向往的新世界。
鲁迅和胡适的身世背景,其实可以说是差不多的,他们在近代史上初露头角的时候更是如此。他们最大的不同也许在于:鲁迅是明治维新后建立了极不成熟的'民主制度'的日本留学生,他在那里接受的现代化思想天然是有残缺的,后来又接受了半西方半东方的俄国的社会革命思想。而胡适则是在被马克思称作'天生的现代国家'的美国的留学生,又一贯关心政治和法律,因此他天然地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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