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童年、青年、壮年、老年:这两组词语分别展示了大自然季节的更替循环和人类生命的几个主要阶段。而当它们以关键词的形式出现在一部以展示、探究历史发展内在进程和奥秘的书中,便会引起不少人的困惑、质疑。曾几何时,我们已经习惯了进化论的历史观,将历史镶嵌在古代、中古、近现代的线性时间框架内。一旦有人逸出这样的模式,用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方式来描绘历史、表达对历史的思索,保守的学院派便会群起而攻之。德国著名学者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便是这样一部风格特异的历史哲学著作。当其第一卷在1918年问世之际,便引起了罕有的轰动。一时间,各个阶层的读者趋之若鹜,几年间就卖出近十万册,创造了学术书籍销售的奇迹。几年后,第二卷问世,盛况不减当年。它对正处于思想形成时期的海德格尔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学术界对这部著作的责难之声一直不绝于耳。连以《人论》闻名于世的哲学家卡西尔也将这部书斥为'历史的占卜书'、'恶的预言书'。
毋庸讳言的是,《西方的没落》存在着许多细节上的硬伤。但瑕不掩瑜的是,他以文化形态学和历史观相学的方法重新建筑起一个庞大的体系,对从古到今的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进行了全新的描述。与当时占据主导地位的以分析、理性推演和标榜科学精神的历史研究不同,斯宾格勒以直观、体验、诗性的方式切入历史,为人们提供了一种诗性意味十足的历史哲学。
在西方的传统里,诗与历史存在着巨大的分野。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就诗与历史叙述间划了一道清晰的界线。在他看来,诗人和历史学家间的差别在于,'历史家描述已发生的事,而诗人却描绘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是更近于哲学、更严肃的;因为诗所说的多半带有普遍性,而历史所说的则是个别的事。'而到了斯宾格勒手里,诗与历史在一个新的层面上达到了统一,奏出了一曲西方文明的启示录式的哀歌。
文化堪称是《西方的没落》一书中的核心概念。在斯宾格勒的笔下,文化不是僵死的、机械的东西,不是某种先验、永恒的既定的存在,而是一种生物有机体。政治组织、经济形态、法律体系、哲学与宗教、科学与艺术都是其组成部分,而文化的精神正呈现在各个部分之中,并通过它们间的共同作用来实现自身。依据文化比较形态学的方法,斯宾格勒一共触及了八大文化形态:古埃及文化、古巴比伦文化、古印度文化、古代中国文化、欧洲古典文化、阿拉伯文化、近代西方文化和墨西哥文化。和每一个生命体一样,文化作为有机体,是独立自足的存在,它服从的是宇宙运动的周期性的命运和生命循环的节律。如同每个人的生命都经历了童年、青年、壮年、老年各个时期,每种文化都有着自己的生命周期,从幼年到青壮年,再到衰朽的老年。人类最早经历的是原始年代的'前文化阶段',随后迈入'文化或高级文化阶段'。在这一时期,文化内在的种种潜力得到充分的发展。当这一文化达到巅峰状态之际,便进入了没落衰亡的'文明阶段。'在斯宾格勒看来,20世纪的西方正处于其文化生长发展的最后阶段,而且其进程无可逆转。结尾处所引用的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的语句将笼罩在全书内外的命运感展示得淋漓尽致:'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与种种以实际见长的历史论著相比,斯宾格勒与其像是一个睿智的学者,不如说更像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巫师、先知。
更为奇妙的是,我从他的书中甚至读到了他对震惊世界的'九一一'事件的预言。斯宾格勒认为,当西方进入其文明时期的最后阶段'恺撒主义'(即帝国主义)之际,金钱和才智在以大都市为基础的社会组织中占据了绝对的主宰地位。这无疑是上世纪90年代冷战结束后美国社会的生动写照。他相信'能够推翻和废除金钱的只有血。'的确,在美国史无前例的霸权下,恐怖主义应运而生。它以人的鲜血向不可一世的金钱统治发出了挑战。每读到此,我便会长久地陷入冥想。
这部著作第二卷的全译本和全书的节译本早已问世,这次吴琼先生推出了它的第一个完整的汉语全译本。尽管它还是从英语转译的,但它为国人更为深入地了解斯宾格勒和这部奇书创造了更为便捷有利的条件。
文:王宏图
出处:文汇报 200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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