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学院常务理事
佩尔·哈尔斯特龙
亨利·柏格森在 1907 年的《创造的进化》中就己宣称,所有最能长存且最富成效的哲学体系是那些源于直觉的体系。相信他这番话,对柏格森体系的关注,便会立即显示出柏格森是如何丰富了直觉的发现,这种发现是通向其思想世界的入口。柏格森的学位论文《试论意识的直接材料》(1889)已显示了这一发现,提出时间并非是某种抽象的或形式的表达,而是作为永恒地关涉生命和自我的实在。他称这种时间为“持续时间”。与生命力相类似,这种概念亦可阐述为“活时间”。这种时间是动态的流动,呈现出经常的和永恒增长的量变。它避开了反映,不能与任何固定点相联系,否则将受到限制并不复存在。这种时间可由一种驱向内在本源的内省、集中的意识所感知。
与我们通常依钟表的运转和太阳的运行所测定的时间完全不同,这种时间是被精神和行为同时也是为了精神和行为所创造的形式。通过最精密的分析之后,柏格森断言它仅适于空间形式。该领域弥漫着数学的严密、确实和有限,原因区别于结果,智力涵盖世界的精神创造,环绕精神趋向自由的内在渴望筑起一道屏障。这些渴望在“活时间”里获得了满足:原因和结果在此相融,没有能被确实性预见的事物,因为确实性存在于自身单纯的行为中且只能为该行为所规定。活时间是自由选择和全新创造的领地,在此什么都只能产生一次,而绝不会以相同的方式重复。人格的历史在此诞生。这是使精神和灵魂(无论何种称呼)摆脱理智的形式和习惯,而能以内在视野感知自我本质和自我的普遍生命的真实。
柏格森在其纯粹的科学叙述中,并未谈及本能的本源——或许源自被熟练掌握和探究过的个人体验,或者源自灵魂解放的危机。我们只能推测上世纪末期占据统治地位的理性主义生物学的沉闷气氛引发了这种危机。柏格森在这种科学的影响之下成长和接受教育,当他决计着手反抗这种科学之时,已在物质世界的概念结构领域掌握了非凡的武器,具备了必要和可观的丰富学识。当理性主义之网试图禁锢生命时,柏格森试图证明动态的流动的生命可以毫无阻碍地穿网而过。
即使我有能力,也不可能在有限的几分钟内对柏格森精密广博的思想作出叙述。对于一个只具有有限的哲学意识而从未研究过哲学的人来说,绝无可能当此重任。
柏格森以活时间的直觉为起点,在其分析、概念发展和系列证明中借助了动态的流动和不可抗拒的直觉本质。人们必须遵循所有的运动,所有带来新因素的时刻。必须顺应潮流,尽可能地接受。人们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因为在人自身变为静态的阶段,丧失了所有与推理接触的机会。
在对决定论异常透彻的驳斥中,柏格森论证了普遍的知性(他称之为皮埃尔)不可能预知另一人格保罗的生命,除非他能够遵循保罗的经验、感觉、意志行为的所有表现形式,到了与之完全同一的地步,就像两个相同的三角形恰好重合在一起。要完全理解柏格森的读者,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使自己与作者同化,完成精神的伟力与灵性的巨大需求。
追踪作者的理论流向是有意义的。当理智滞后之时,想像力和直觉使可张扬。要想判断想像力是否被诱惑了,抑或是直觉认知了自身而使其被确信,都是不可能的。无论哪种情况,阅读柏格森总会有莫大裨益。
在柏格森迄今为止权威住的著述《创造的进化》的叙述中,他创造出了惊人宏伟的诗篇、具有广博视界和持续力度的宇宙进化论,而且并未忽视一种严密的科学术语。要从他的透彻分析或深奥思想中得益或许是困难的,但是却可毫不费力地从中获得巨大的美感。
假如人们把它视为诗篇,它便呈示出一种戏剧性。世界被两种相互冲突的趋向所创造。其中物质在其意识中展示了下降的运动;第二种则是具有固有的自由情感和永恒创造力的生命,它不断地向知识的见解和无限的视界趋进。这两种因素相互混合,彼此制约。这种联合的产物在不同的水平上分支。
首先的基本差异见于植物和动物界之间,非动的和运动的有机活动之间。植物借助于阳光贮存了从惰性物质中抽取的能量。动物则免除了这种基本努力,因为它可从植物摄取已经贮存的能量并据需要同时、均衡地释放爆发力。在较高的阶段上,动物界在损害动物界的状态下维持生命,能以这种
能量的聚集,强化自身的发展。如此,进化之道变得日益多种多样,其选择绝非盲目为之。本能随着器官的利用而产生。理智的胚胎期也已存在,但对本能而言智能仍是劣等的。
居于生命顶峰的人类,理智居于支配地位,本能作用则下降了,尽管并未完全消失,它潜伏于统一了活时间之流中所有生命的意识里。本能开始在直观的视觉中活动。理智的开发期显得节制而胆怯。理智的展示仅靠本能地以惰性物质中生长的器具替代有机器具、并在自由行为中运用它们的倾向和能力上。本能对其目标颇具意识,但是此目标极为受限。反之,理智受着极大风险的约束,却趋向无限广泛的目标,趋向为人类物质和社会文化所实现的目标。无论如何理智存在着不可避免的风险,在空间世界为行为创造的理智,或许会因为从其生命概念获得的形式和对生命内在流动本质以及对统摄其永恒变化的自由保持沉默而歪曲世界映像。由此,在智力征服了自然科学的情形下,产生了对外在世界的机械论和决定论观念。
除非在我们回溯自我本源之时仍具有直党的天赋,否则对精神的自由毫无意识,割断我们自身内部的生命源流,那么,我们便会发觉陷入了无可挽回的绝境。或许人们能够运用这种直觉——一柏格森学说的中心论点、他论及理智和本能时的一种才华横溢的表述——危险的但却趋向广泛可能性的方式。理智在知识的范围内具备逻辑的确定性,但像所有属于活时间的动态物一样,直觉也会毫无疑义地从其强烈的确定性中获得满足。
这是戏剧性的。创造进化论是开放的,人们发现自身被普遍生命的生命力推上了舞台并使其无可抗拒地行动,一旦达到了对自我的自由认识,能够推测和展望具有通向其他道路的无边领域的既往走过的无尽道路,究竟哪条路是人们该追寻的?
事实上人们还仅在戏剧的序幕中,而绝不是处在别的状态,特别是如果人们考虑到柏格森关于未来仅在生活的瞬间产生的概念。然而这种开端是有所缺失的。柏格森未论及自由人格中的内在意志、确定通过无法意料的曲线追踪该人格的径直方式的行为意志。他也未论及意志生命问题、绝对价值存在与否的问题。
不可抗拒的生命力的本质是什么?依照柏格森大阻而极其动人的表述,那种生命对无生命物质的猛烈侵袭,自身能超越死亡而获胜吗?当其把世间的一切力量置于我们脚下时,生命力会怎样对待我们?
无论这些问题如何复杂,人们都不可能回避。在这个特别的时刻,柏格森或许会像其以往的著述,以大胆而更有意义的尝试来解决这些问题。
仍然有一些论点要阐明。他有没有可能探索出一种适合物质的生命力来结束其对于世界的二元映像的描述?在这点上我们一无所知。但是柏格森自己提出,他的体系在许多论点上只是一个轮廓的构成,其细节要靠其他的思想家合作完成。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受惠于柏格森所完成的一项重要工作:靠强行穿越理性主义的入口,解放出无法估价的创造力,打开了进入活时间的海洋的开阔通路。在这种氛围中,人类精神能够重新发现其自由并获得再生。
假如柏格森的思想框架被充分证明可作为人类精神的导引,柏格森在未来的影响肯定会比其已产生的影响更为广泛。作为文体家和诗人,柏格森的地位是同时代人不能攀比的。在严密客观的真理探求中,他的全部抱负均被自由精神所激励,这种自由的精神打破了物质强加给的奴役状态,为理想主
义谋得了应有的空间。
(冯奉庆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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