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学院常务秘书
佩尔·哈尔斯特龙
伊凡·布宁文学生涯的脉络既清晰又复杂。他出身于乡村贵族家庭,而且在那个社会阶级主宰着俄罗斯文化、创造了在当代欧洲占据一席光荣地位的文学,并在引发出致命的政治运动的那个时代的文学传统熏陶下生长成人。后一代人戏弄地称这些人是“严操良知的老爷”,他们满怀义愤和怜悯,坚决抗议对农奴的侮辱。不过,他们应该有个更好的名称,因为他们不久就不得不为自己行将引发的那场剧变付出自己兴隆亨通的代价。
年轻的布宁身旁,只留下了这个家族财产的瓦砾碎石,而只有在诗的世界里,他才能够感受到同过去世代的强大的联系。他生活于一个毫无生机的幻想世界,而不是具有民族感情和对未来抱有希望的世界。尽管如此,他并没有逃避改革运动的影响,学生时代的他,既深受托尔斯泰宣告与卑贱者和贫困者情同手足的感染力的震动。因此,他橡别人一样,学会了凭借双手的辛劳而生活,就他来说,他在一个信奉同一宗教的、特别喜欢讨论的人家中,选择了制桶手艺。(他原本完全可以学习一种比较不太因难的手艺的——桶板不易聚拢在一起,而且需要很好的技艺才能制作出一个能盛东西的桶来。)
在更富心灵的教义方面,他有一个人做他的向导,此人以顽强的毅力,来抵阻非常严格意义上的肉体诱惑,于是素食主义便熔入了他的教义当中。布宁同那人一道航海去托尔斯泰家中,以便在引见于这位大师的过程当中有幸观察到自己的胜利和失败。他在火车站上的几个茶点摊位面前取得了胜利,但最终却敌不过肉饼那过于强烈的诱惑。大嚼肉饼以后,他替自己的特别堕落找到了巧妙的口实:“不过,我明白,这并不是肉饼的力量俘获了我,而是我俘获了肉饼,我不是肉饼的奴隶;我愿意时就吃;不愿意时就不吃。”毫无疑问,这位年轻的学生并不想与这样的同伴长久地呆在一起。
托尔斯泰对布宁的宗教狂热,并没有赋予很大的重要性。“你愿意过一种纯朴勤俭的生活?这很好,但对此也不必刻板拘泥。人们在各种生活中都能成为杰出者。”谈到诗人生涯时,他说,“噢,要是你对诗特别感兴趣的话,那就写吧。不过要牢记,这永远不会成为你生活的目标。”但这一告诫却使布宁无动于衷,他那时已经是一个全身心投入的诗人了。
他很快就嘱意于那些紧步严谨的古典模式后尘的诗歌;它们的题村往往是对古老邸宅中往昔生活的抑郁之美的摹写。与此同时,他发展了以其印象的全部恢宏和丰富来摹状自然的力量,发挥了借一种非同寻常的微妙忠实地复制这些印象的才能。因此,在他的同代人投身于象征主义、新自然主义、亚当主义、未来主义,以及诸如此类稍纵即逝的现象的其他名目的种种文学纲领的冒险时,他却承续着伟大现实主义作家的艺术。在一个极端焦虑不安
的时代,他是个遗世独立的人。
布宁 40 岁时,他的小说《乡村》(1910)使他出入头地却又声名狼籍,因为作品引起了激烈的议论,他攻击了俄罗斯对于未来信仰的本质之点。这种信仰是对于具备美德的有才干的农民所抱的斯拉夫文化优越论的梦想,认为通过农民,这个民族必将有一天使世界笼罩在它的身影之下。布宁借助客观地描写农民美德的真实本质回答了这个命题,终于写出了即使在俄罗斯文学中也是一部最抑郁冷酷的作品。在俄国文学中,这样的作品决不是绝无仅有。
作者除了对小说中两个主要人物的袒父被主人的灵蓄意地追猎致死稍有提及之外,井没有对俄国农夫的堕落作出什么历史解释。事实上,这件事出色地表示出被压迫者心灵上所产生的印痕。但是布宁只是按照他们实际上的样子表现他们,在任何恐惧面前,他们都不犹豫。而且,对于他来说,证明他的严酷判断的真实性是轻而易举的。最近,最残酷类型的暴力,已经随着第一次革命——预示后来一次革命的兆头——接踵席卷了那块地方。
由于没有别的称呼,这部作品称为转化中的小说,然而它与这种文学样式的相似之处微乎其微。它由一系列下层生活中迭宕骚动的插曲构成,细节的真实对于作者来说,就是一切。批评家所诘问的,与其说是细节,不如说是对细节的漠不关心的抉择,而外国人不能判断这一批评的有效与否。由于从那以来所发生的事件,这部作品现在又勃然复苏,它依然在本上的俄国人和俄国移民的眼中是一部经典作品,是坚实、浓缩和可靠艺术的范本。
摹写乡村在他为数众多的较短的作品中继续进行,有时专门描写宗教因素。在热情洋溢的民族主义一代人的心目中,这种因素使俄国农民成了大有前途的人民。对世道进行矫正的这种虔诚,在作家无情的剖析里,成了无政府主义的本能,成了自我侮辱的趣味。根据他的说法,这是俄罗斯精神的本质特点。他确然远远摆脱了自己年轻时代的托尔斯泰式信仰,然而却保持着其中的一个因素:对于俄罗斯大地的热恋。他几乎从来没有如同在这些中篇小说的某些篇章中那样,以如此恢宏的艺术来描绘自己卓越的乡村。他这样做,仿佛是为了保护自己,在他目睹所有丑恶和虚伪之后,能够再一次地自由呼吸。
篇幅短小的、描写一所邱宅的小说《欢乐的庭院》(1911—1912),是作为《乡村》的对应物,以十分不同的精神创作出来的。这部作品不是对现在这个时代的摹写,而是按照布宁成长于斯的家族的老仆的记忆,对地主全盛时期的刻画。在这一作品中,作者也并不是乐观主义者,这些主人没有什么生机,他们像最严厉的控诉者所愿望的那样,不配为自己的命运及其仆从的命运负责。从实际效果看,人们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于小说内发现那种为人民辩护的素材,而这却在《乡村》中被布宁不赞一词地忽略了。
然而,这时的画面无论如何都似乎截然不同;而充满了诗情画意。这部分地是由于过去所拥有的那类妥协,过去已经凭借死亡偿清了欠债;也是由于仆人的甜蜜的幻想,它赋予那个消磨了自己青春的混乱而变化无常的世界以魅力。但诗情画意的主要源泉却是作者的想像力,他以热切的专注而给予这部作品以丰富生命的才能。《欢乐的庭院》是一部层次极高的文学作品。
在世界大战前仅存的几年里,布宁长途跋涉地中海诸国到达远东。这些跋涉为他一系列富有异国情调的中篇小说提供了题材,有些时候受到从弃绝生活中寻求宁静的印度教精神世界的感召,而更多的是从梦幻的东方和冷酷
而贪婪的物质主义的西方之间强烈突出的对照中间得到灵感。大战降临以后,这位环球游览者在精神上所做的探求,连同世界悲剧所造成的伤痕,产生了后来成为他最为著名作品的中篇小说《旧金山来的绅士》(1916)。
加同在别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情形一样,布宁在这里也使自已局限于以类型而非复杂人物来发挥主要思想,而极大地简化了主题。在这部作品中,他对使用这种笔法似乎持有特殊的理由:作者似乎害怕太接近自己的人物,因他们会唤醒他的义愤和痛恨。腰缠万贯的美国人在度过不断渴求金钱的岁月之后,老态龙钟地涉足世界,来振作那干涸了的对个人力量的意识,恢复灵魂的视而不见,唤起老年欢乐的热情。他像是一个汩汩的水泡,只是在他表露出自己处于怎样的可怜境地方面,才使作者寄予兴趣。这仿佛是无情的世界对他笔下人物所宣布的判决。这个中篇没有勾勒那个可怜的微不足道的人物的肖像,而是凭借极为坚实的艺术勾勒出命运,即那个人物的敌人的肖像。这肖像并不带有什么神秘主义,而只是对自然力量与人类虚荣进行嬉戏的严格客观的描写。不过,在读者身上,仍然能唤起那种神秘感觉,而且,由于悯熟地驾驭了语言和笔调,这种感觉变得愈加强烈深刻。《旧金山来的绅士》立即为人们所接受,把它视为一部文学杰作,视为在这场悲剧中对根本罪愈的谴责,视为将世界推向同一命运的人类文明的变形。
大战的结局把作者驱逐出自己的国家,无论怎么说,对于他如此亲爱的国家,而且,在他经历过的严酷压力之下保持缄默,似乎又是一种职责。不过,他失落的故国在他的记忆里面再一次得到了复活,而且加倍地亲切。抱憾使他更加怜悯人们。然而,有些时候,他出于更有力的理由,仍然描绘他的特别敌人即俄国农夫,以抑郁锐利的目光审视他们的恶行和错误;而有些时候,则是向未来眺望。在一切令人生厌的事物下面,他瞥见了某种无法摧毁的人性美德的东西,不仅以对道德的强调来表现它,而且把它表现为充满巨大生机的自然力量:“一棵上帝之树”,他们其中一个这样称呼自己。“因此,我明白,是上帝带来了它;风吹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他就以这种方式暂时告别了他们。
后来,布宁从自己对俄罗斯大自然的记忆的不尽宝库中,能够重新吸取到创作的愉悦和欲望。他以自己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时代之同样的简朴,来想像俄罗斯的新命运,给这些命运增添色彩和光辉。在《米佳的爱情》(1924 —1925)中,他以对心理的全面的娴熟把握,来剖析年轻人的情感。在这种心理把握中,感官印象和心理状态得到了出色处理,这是特别不可或缺的。
这部作品在他的国家非常成功,虽然它标志着文学传统的回归,而这些传统,连同不少其他事物,似乎已经判处了死刑。已经出版的《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第一部:《岁月之源》,1933),部分地带有自传性质。他在这部作品中,以比从前更为广阔的气势,再现了俄罗斯的生活。他原来作为俄罗斯大地辽阔茂美之无可比拟的丹青妙手的优势,在这里依然得到了充分证实。
伊凡·布宁在他国家文学史上的地位,业已得到清晰地界定。长期以来,他的举足轻重已经得到承认,而几乎没有意见的分歧。他在突出能够弘扬下去的发展脉络方面,紧步 19 世纪那个辉煌时代伟大传统的后尘。他完善了表现的专注和丰富,也即基于几于是独一无二的精确观察之上,来刻画现实生活的那种专注和丰富。他以最严谨的艺术,出色地抵制了忘掉事物而追求词语魅力的一切诱惑,他虽然是天生的抒情诗人,却从来没有修饰他的所见,而是以最精确的忠实来进行处理。他给自己的质朴语言增加了一种魅力,而
这种魅力,按照他同胞的说法,将他的语言变成一剂珍贵的饮料,即使在译文中,人们也往往能够感受得到。这种能力就是他的卓越而神秘的天才,它给他的文学作品打上了杰作的印记。
布宁先生,我方才试图对你的作品,以及作为作品特征的严谨艺术作一番描绘。无疑,由于供我支配的时间很少,这种描绘对于如此重大的任务来说,难免挂一漏万。现在,请先生从国王陛下手中接受瑞典学院授予你的杰出的奖赏和它的衷心祝贺。
(李自修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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