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学院常务秘书
佩尔·哈尔斯特龙
赛珍珠有一次告诉人们,她是如何感到负有向西方阐述中国的特性和现状的使命的。她从事这项工作,根本不是作为一项文学专项研究;对她来说,这是自然而然的。
“是人民始终给了我最大的愉快和兴趣,”她说,“当我生活在中国人民当中的时候,是中国人民为了我最大的愉快和兴趣。当人们间我他们是何种人的时候,我回答不出。他们不是这或者那,他们仅仅是人民。我无法给他们下定义,正如我无法给我自己的亲戚朋友下定义一样。我与他们如此接近,曾与他们如此亲密地一起生活过,无法给他们下定义。”
她与中国人民一起饱经沧桑,经历了好年景和饥馑的年景。经历了血腥混乱的革命以及狂热且不切实际的改革。与她所交往的既有知识阶层,又有处在原始状态的农民,在见到她之前,他们几乎没有见过西方人。她经常处在致命的危险中,她是异国人,可又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异国人。总的看来,她的见解保持着其深刻而温暖的人性。她完全客观地把生命注入于她的知识,并且给了我们这部使她举世闻名的农民史诗——《大地》(1931)。
她用一个男人作她作品中的主人公,他的生活方式与他的先人在数不清的世纪里所过的生活并无二致,而且他有着同样素朴的灵魂。他的美德来自一个唯一的根源:与土地的密切关系,正是土地生产出庄稼来回报人的劳动。
将王龙创造出来的材料,与田野里的黄褐色泥上一般无二,他带着一种虔诚的喜悦把他的一点一滴的精力都给予了这黄褐色泥土。他和大地属于同一个起源,随着死亡的来临二者将合二为一,那时他将会得到安宁。他的工作也是一项完成了的责任,因而他的良心得以安宁。既然欺骗在他的追求中毫无用处,所以他是个诚实的人。这是他的道德观念的实质,而且他的宗教观念也是同样为数甚少,在祖先崇拜中就几乎可以领悟到他的宗教观念的全部。
他知道人的一生只是从黑暗到黑暗间的一丝闪光,从他身后的那个黑暗延伸着祖先的那个父子相传的链条,而且如果他不想丧失能在一个未知的臆侧区域继续生存的微小希望的话,那个链条就不能由于他而折断,因为那样就会断绝一个家族的香火,所以每一个男人都不可掉以轻心。
因而故事就以王龙的婚姻以及他的人丁兴旺之梦开始。至于他的妻子阿兰,他没有梦见她,因为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而这并没什么不当和不合适。她是邻村一个大户人家的仆人,又因为据说难看,所以很便宜就能买到,又
由于这个原因,这个大户人家的儿子们或许并没有纠缠她,新郎对这一点是看得很重的。
由于他的妻子表现出是一个优秀的帮手,而且孩子们很快就出世了,所以他们一起的生活很美满。凡是对她提出的要求,她都予以满足,而她自己则一点要求也没有。在她沉默的眼睛后面隐藏着一个沉默的灵魂。她是完全顺从的,但又聪明,行动敏捷;她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妻子,这沉默寡言来自一种严厉教育下获得的人生观。
成功伴随着他俩。他们能够省下一点钱作他用。王龙的巨大渴望,首先是做一名父亲,其次就是得到更多的土地来耕种,现在这第二个渴望可能不知不觉地显现了出来。他能够买更多的土地,一切都预示着幸福和兴旺。
然后命运之手的打击降临了,旱灾突袭了这个地区,沃上变成了飞旋弥漫的黄尘。他们卖了地就能避免饿死,但这样做就等于把通往未来的门栓住锁上。他们俩谁也不希望这样做,所以他们与不断增大的乞讨大军一起,动身去一个南方城市,以富人餐桌上的残羹剩饭为生。
阿兰在她的少年时期曾经参加过一次这样的乞讨旅行,那次旅行的结局就是,为了救她的双亲和她的兄弟们,她被卖掉了。
由于她的经历,他们得以使自己适应了新的生活。王龙像头役畜一样辛苦劳作,而其他人则用学得的乞讨技术去乞讨。秋天和冬天过去了。随着春天的到来,他们要回到自己的土地并进行耕种的渴望已无法忍受,但是他们却没有回家的旅费。
然而命运再一次进行了干预——那命运在中国就像旱灾、瘟疫和洪水一样自然。在那个伟大的国家里,战争总是在某个地方出现,而且战争的方式也像空气的力量一样不可恩议。战争在城市蔓延,使法律和秩序变为混乱。穷人抢劫富人的家。
王龙侧身于暴民之中,但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动机,因为他的农民的灵魂厌恶暴力行为,但是由于偶然的机遇,有一小把金币几乎是给硬塞进他的手中。现在他能回家了,可以在他的被雨水浸透了的土壤上进行春耕。而且不仅如此,他还能够再买地,他富有而且快乐。
由于阿兰劫夺的财物,他更富有了,虽然从根本上讲还是并不幸福。在阿兰做仆人的日子里,她就对邱宅里的秘密隐藏处略知一二,这也就使她发现了一点儿宝石。她拿走这些宝石是毫无预谋的,几乎就如同喜鹊把闪闪发光的东西偷走一样,而且她也同样本能地把它们藏起来。当她的丈夫在她的怀里发现这些宝石时,他的一切都改变了。他买了一个又一个农场。他成为该地区的头面人物,不再是农民而是个老爷,而且他的性格也变了。那种纯朴以及与土地的和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遗弃的一种诅咒,这诅咒来得虽然缓慢但却毫不含糊。
王龙过着老爷的悠闲生活,可心中再也没有真正的安宁了。他娶了一个小妾,阿兰被打入冷官,在精疲力竭之后死去了。
儿子们都不是具有吸引力的人物。大儿子沉溺于放纵的空虚生活中,二儿子彼对金钱的贪婪所吞掉了,当了一名商人和放高利贷者。小儿子搜括本已不幸的国家,当了一名“军阀”。在他们四周,中央帝国在动荡的新生中彼扯得粉碎,这新生在我们的时代是如此的令人痛苦。
然而,这个三部曲并没有把我们带到太远的地方,它在第三代和大地的某种言归于好之中结束了。王龙的一个孙子在西方受了教育,他返回家园,
用所学得的知识改善农民们的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
而家庭的其他成员则在新与旧之间的那种冲突中像浮萍一样生活着,赛珍珠在其他的作品中描写了那种冲突——大多是以悲剧的笔调描写的。
在这部小说的许多问题当中,最严重最悲惨的就是中国妇女的地位的问题。从一开始,作者的悲怆之情就是在这一点上最强烈地显现了出来,而且在这部史诗作品的静温当中读者不时地感受到这种悲伦之情。作品开头有一个情节,它最为生动地表达出了自远古以来中国妇女所具有的价值。这价值得到了强调,给人以深刻印象,而且带有一种此书自然罕见的幽默笔触。在一个幸福的时刻,王龙怀抱着穿着新衣服的头生子,眼前一片光明的未来,禁不住要大吹大后一番,但又突然惊恐万状,抑制住自己。这是因为,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几乎是向隐形的精灵们挑了战,并把他们的邪恶的目光引向了自身。他试图避开这个威胁,于是把孩子藏在怀里,大声说道:“真倒霉,生了个闰女,谁也不想要,而且还长了一脸麻子!让她死了算了!”阿兰也加入了这场喜剧,表示赞同——也许连想也没有想。
实际上精灵们井没有必要把目光浪费在一个女孩身上,总之。她的命运是足够艰辛的。正是赛珍珠笔下的女性形象给人们带来了最强烈的印象。这其中就有阿兰,她沉默寡言,这愈加显得份量重。对她的整个生涯的刻画也同样着墨不多,但又同样深刻有力。
一个迥然不同的人物见于《母亲》(1934)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书中没有提到她有别的名字,好像要表明她的整个命运就用“母亲”这个词表达出来了。然而她却是一个生动的、个性化了的人物,是一个勇敢、精力充沛、强有力的形象,也许比阿兰更具现代性,而且没有她的奴隶气质。丈夫不久就弃家而去,但她为了孩子而把家维系了起来。整个故事以忧伤作结,但却不是失败告终。这位母亲是不能被压倒的,甚至当她的小儿子由于当了革命党人被斩首则她也没有垮下去,她不得不找一个主人的坟墓去哭泣,因为她儿子没有坟墓。就在这时她的孙子出生了,她又有人去付出爱并为之作出牺牲。
这位母亲是赛珍珠笔下的中国女性人物中的最为完美的人物,这部书也是她的最佳作品之一。但就性格刻画和小说布局来说,写得最好的却是两部描写她的父母的传记——《流亡》(1936)和《战斗的大使》(1936)。它们应该称为十足的经典作品,它们将成为传世之作,因为它们充满了生命力。从这个方面来说,人物刻画所仰赖的模特儿也就意义重大。
对于当代小说所提供的芸芸众生,人们难得怀有巨大的感激之情,而且人们情愿把他们忘却。那些人物不具有极其丰富的品质,而且作家也竭尽全力贬抑他们,作家往往进行不懈的分析,所产生的贬抑效果自可想见。
然而,在这儿人们却看到两个完美无瑕的人物,他们过着无私而又积极人世的生活,既不耽于空想又不游移不定。这两个人物遇然不同,他们又被共同投掷进在一个艰辛而又奇怪的世界之中的一场共同的斗争之中,这个事实往往导致巨大的悲剧——但却并非失败:他们直到最后一刻都是昂首站立的。在这两个故事中都有一种英雄主义的精神。
母亲凯丽天赋极高,勇敢而又有一副热心肠,天性诚恳,在种种总是紧张的力量当中达到了和谐。在悲哀与危险当中,她受到了最大程度的考验。由于生活条件的严酷,她失去了许多孩子,而且在那骚乱的日子里,她也数次受到可怕的死亡的威胁。让她去目击在她周围的永无止境的灾难,也几乎
是同样因难购。她竭尽所能去减缓这灾难,她所做的绝非无足轻重,但是什么力量也不足以胜任这样一项任务。
甚至在内心深处她也经历了一场艰苦而又不懈的斗争。就她的职业和天性而言,她所需要的不仅是坚定的信念。她献身于上帝,但这对她说并不够,她也必须感到那种牺牲已经被接受了。仅管她乞求着祈祷着,希望看到牺牲已被接受的迹象,但这迹象却从未出现。她不得不继续不懈地寻找上帝,试图不靠神的帮助而信善,以此得到满足。
然而,她却保持了精神的健康,保持了她对生活的热爱,虽说生活向她展示了大量可怕的东西,她也保持了对世界向她呈现出的美的鉴赏;她甚至保留了她的幸福利幽默。她就好像从生活的深处喷涌而出的一股清泉。
女儿以罕见而又活泼的明白晓畅讲述着她的故事。就事件的进程而言,这部传记写得精确,但是在各种情节的叙述和对人物的内心生活的描述中,富有创造性的想像发挥了自身的作用。毫无虚假之处,因为这种想像是出自直党的,是真实的。
语言生动活泼,如行云流水,写得清晰,弥漫着一种温柔而又温情的幽默。然而故事也有一处瑕疵,女儿对母亲的热爱使得她不可能公正地对待她的父亲。在他的家庭生活中,他的局限性是明显的,那是些严酷的而且有时又是痛苦的局限。作为一名传教士和基督的士兵,他是无可挑剔的,在许多方面来说甚至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但是他本应该独自一人生活,摆脱开他几乎没有时间注意的家庭责任,无论如何,与他的投入全副身心的职业来说,这些责任是无足轻重的。这样一来,他就对他的妻子没有什么帮助,在她的传记中他也就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
然而,这一点在另外一部书里得到了完成。那本书的题目就是他的生活和存在的关键,《战斗的天使》。安德鲁并不拥有他妻子的那种丰富而又综合的大性。他是狭隘的,但又是深刻的。并且像闪光的剑那样明亮。他将每一个念头都献于他的目标,那就是为异教徒打开通向拯救的道路。与此相比,一切皆无足轻重。凯丽祈祷却又未获得的,也就是与上帝的密切关系,他却完全拥有了,他对圣经的信念怀有坚定的见解,无可动摇。带着这种信念,他就像一位征服者一样行走着,在这个广袤的异被国家里走得比谁都远,他历经千辛万苦又对这千辛万苦视而不见,并且以同样的方式遭遇着威胁与危险。对这些贫困、盲目而又奇怪的黄种人,他怀有温柔和爱。在这些黄种人当中,他的严厉的天性鲜花盛开。当他赢得他们的灵魂,使他们作出信仰的宣告的时候,他毫不怀疑这宣告的真实性,他以一个孩子式的天真,认为这宣告是真实的而把它接受下来。通向上帝的大门以前对他们始终是关闭着的,现在向他们敞开了,至于如何衡量他们,判断他们,现在则完全是明察秋毫的上帝的事。他们已经获得了被拯救的可能性,对安德鲁来说,刻不容缓的就是把这个可能性给予在那个广袤的国家里他所能遇见的每一个人,在那儿每个小时都有数千人在死亡。他的热情在燃烧,他的工作就其广度和深度而言,具有某种天才的成分。
他不遗余力地投身于这项永无止境的行动,为此耗尽了心血,而他允许自己所享用的休息,就是在热情的主祷文里神秘地沉溺于上帝之中。他的一生尽管不断遭受狂风恶浪的打击,却是一团直冲九霄的烈火,是不能用寻常的概念来予以评价的。女儿在刻画他时毫不掩饰他那张不讨人喜的脸,但在他的高尚的整体面前却始终保持着毫无杂念的崇敬。对这两副刻画得完美无
瑕的人物肖像,人们怀着深深的谢意——他们个性迥异,但都同样罕见。
瑞典学院把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赛珍珠,感到是与阿尔弗雷德·诺贝尔有关未来的梦想的目的相吻合的,因为她的值得注意的作品为通向人类同情和对人类理想进行研究铺平了道路,那种人类同情穿越了广阔分隔的种族边界,那种研究又是人物刻画的一种伟大而又充满生机的艺术。
华尔士太太,我尝试着简要概述您的工作,不过在这儿又确实井非必需,因为听众们对您的非凡的作品已是了如指掌。
虽说如此,但我希望我能就这些作品的趋向谈出些看法,这趋向就是把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世界朝在我们西方领域之内的更深的人的洞察力和同情打开——这是一个壮丽而又困难的任务,如您所做的那样,要完成这个任务,需要你的所有理想主义和伟大的心。
请容我请你从国王陛下的手中接受由瑞典学院所顾发的诺贝尔文学奖奖
金。
(王义国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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