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学院常务秘书
安德斯·奥斯特林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一位原籍德国的作家,他赢得批评界的广泛赞扬,但他的创作又决非为了获得公众的厚爱。这位 69 岁的赫尔曼·黑塞满可以回顾以往获得的巨大成就,那是由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诗歌构成的,其中有一些已译成瑞典文。
他比其他的德国作家更早地逃避开了政治的压力,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瑞士定居,1923 年获得瑞士公民权。然而,他拥有的外国血统和个人亲戚始终使黑塞有理由认为他既是瑞士人又是德国人,这一点不可忽视。战争时期他在一个中立国避难,这使他得以相对安静地继续他的重要的文学工作,当前,黑塞与曼一起,成为当代文学中德国文化传统的最佳代表。
就黑塞而言,为了理解构成他的个性的相当令人惊奇的成分,就必须了解他的个人背景,这比大多数作家更显得有必要。他来自施瓦本的一个严格的虔信派教徒的家庭,父亲是一位著名的教会历史学家,母亲是一位传教士的女儿。母亲原籍法国,在印度受的教育。让黑塞当上一名牧师本是天经地义,他被送往毛尔布隆修道院的神学院。但他逃离神学院,当了一名钟表匠的学徒,后来又在图比根和巴塞尔的书店里工作。
然而,那种对继承下来的虔诚的年轻人的反叛却始终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1914 年他已成熟,并成为已有定评的地域性文学的名家,他又另辟蹊径,
远离开他原先的田园诗的道路,这时那种年轻人的反叛又在一种痛苦的内心危机中重复了。简要说来,有两种因素造成了在黑塞的作品中的这种深刻的改变。
第一个因素当然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爆发时,他想对他的激昂慷慨的同事们说几句温和和深思熟虑的话,并在他的小册子里用了贝多芬的座右铭“啊,朋友,不过这些音调”,结果却惹出了一阵抗议的风暴。他受到德国新闻界的野蛮攻击,这个经历显然令他极为震惊。他认为,这足以证明他长期信赖的整个欧洲文明患病了,衰败了。拯救须来自公认的准则以外的事物,也许来自东方的启迪,也许来自隐藏在更高层次上的有关善恶的判断的无政府主义理论的内核。他疾病缠身,为怀疑所折磨,于是寻求在当时为人们所热烈传播和实行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找到补救,这一点在黑塞这一时期的愈来愈大胆的作品中留下了持久的痕迹。
这种个人的危机在怪诞小说《荒原狼》(1927)中得到了极其动人的表现,这部小说富于灵感地描述了人性的分裂,那是在一位身处日常生活的社会概念和道德概念之外的个人身上的欲望与理性之间的紧张状况。这是一个希奇古怪的寓言,描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像一只狼一样被追猎着,为神经病所折磨着,黑塞在这儿创作了一本无与伦比的极易引起争论的书,也许是危险的,不祥的,但同时在对主题的处理上又是讥讽的幽默与诗情画意相混合,也就具有了自由性。尽管作品中现代问题显著,但即使在这儿黑塞也保持善与德国最佳传统的连续性;这个寓意极端丰富的故事最令人回忆起作家恩·特·阿·霍夫曼,那位创作了《魔鬼的仙丹》的文学大师。
黑塞的外祖父就是著名的印度学家冈德特,因而即使在童年时代这位作家也为印度的智慧所吸引。当他作为一个成熟的人到他长期向往的国家旅行时,他确实并未解开人生之谜,但佛教很快就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影响,这种影响决非仅见于《席特哈尔塔》(1922),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描写一个婆罗门青年在人世间寻找生活的意义。
在黑塞的作品中,来自佛陀、圣方济乃至尼采和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大量影响文织在一起,因而人们或许会感到他主要地是不同哲学的折衷实验者。但倘若持有这种见解,那就是大错特错了。他的诚挚和严肃是他的作品的基础,即使在对最为狂放无羁的主题的处理中也仍处于控制地位。
在他的造诣最为精湛的中篇小说中,我们既直接又间接地看到了他的人格,他的风格始终是令人赞叹的,不论是在表现反抗和超人的忘我境界还是在表现宁静的哲学沉思均达到完美无暇。有一篇小说描写了一个绝望的贪污者克莱因,他逃住意大利以最后一次碰碰运气,在《回忆录》(1937)中,作者对亡兄汉斯的描述笔法宁静,令人叹为观止,这些均是他在不同创作领域的名家之作的例子。
在黑塞的近作当中,宏篇大作《玻璃球游戏》(1943)占据着特殊的地位。这是一部描写一种神秘的智力秩序的幻想作品,与耶稣会会士居于同一个英勇的禁欲主义层次,以作为一种疗法的默想修行为基础。这部小说有着一种专横的结构,在这种结构中游戏的概念及其在文明中所起的作用与荷兰学者赫伊津赫的有独创性的专著《玩耍的人》有着惊人的相似。黑塞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的。在消沉的时期,保存文化传统就是一项宝贵的任务,但是仰仗把文明变成对少数人的崇拜并不能使文明永远继续存在下去。如果有可能将各种各样的知识变成公式的一种抽象系统的话,那么一方面就证明文明系
以一种有机系统为基础,另一方面这种高度的知识又不能被看作是持久的。它完全就像玻璃珍珠一样脆而易碎,而那个在碎石中发现这些光辉灿烂的珍珠的孩子也就不再知道它们的意义。这种哲学小说容易冒被称之为深奥难解的风险,但黑塞在这本书的卷首题词中用几行文雅的话为他的小说辨护,“ 那么在某些情况中以及对不负责任的人来说,并不存在的事物可以比存在的事物更容易描述,也可以更不负责任地用话语来进行描述,因而相反之处也就适用于虔诚博学的历史学家,因为最能毁灭描述的莫过于词语了,然而最有必要的事情又莫过于将某些其存在既不可证明又不可能的事情置于人们的眼前,但又恰恰由于这个原因,虔诚博学的人们又在某种程度上把这些事情当作存在的事物来处理,为的是可以把这些事情朝着它们的存在和将然存在再往前引向一步。”
如果说黑塞作为一名散文作家褒贬不一,那么他作为一名诗人的地位却从无怀疑。自从里尔克和乔治谢世以后,他就一直是当代德国的第一流诗人。他将细腻纯正的风格与流动的情感温暖熔于一炉,而且他的音乐似的表现形式在我们的时代是无与伦比的。他将歌德、艾兴多尔夫和莫里克的传统发扬光大,并以一种自己独有的色彩使这种传统的诗的魔力得到复苏。他的诗集《夜晚的慰藉》(1929)不但异常清晰地反映了他的内心的戏剧性事件、他的健康的和患病的时刻、他的强烈的反省,而且也异常清晰地反映了他对生活的献身、他绘画时获得的欢乐、他对大自然的崇拜。后来问世的一个集子《新诗集》(1937)则充满了人过壮年的智慧和忧郁的经验,其诗作技法表现了在意象、基调和韵律上的一种浓烈的感受性。
为数众多的不断变化着的性质使得这位作家对我们尤其具有魅力,并使他当之无愧地拥有一批忠实的追随者,但要在一篇概要式的介绍中公平评判这些性质却是不可能的。他是一位拥有丰富的南方德国精神的令人因惑的、反躬自省式的诗人,他在表现这种南方德国精神时既不受羁绊又心怀虔诚,这二者的混合极其独特。一旦得失攸关的事情在他看来是神圣的时候,他就表现出易冲动的提出抗议的倾向,那种始终燃烧着的烈火就把这位梦想家变成了一位斗士,如果人们忽略这一点的话,就有可能把他看作一位浪漫派诗人。黑塞在一段话中说,人永远也不可满足于现实,人既不可深受现状又不可崇拜现实,因为这个低下的、始终令人失望的、凄凉的现实只有在得到否定时才可能得到改变,而倘若要否定这个现实,又必须证明我们具有胜过一筹的力量。
黑塞所获得的奖赏不仅仅是他的名声的证明。它把荣誉给与了一种诗的成就,那成就是通过一个好人在其斗争中的整个形象中展现以来的,他以罕见的忠诚从事着他的职业,在一个悲剧的时代成功地携带着真正人道主义的武器。
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健康的原因,诗人未能前来斯德哥尔摩。瑞士联邦共和国的全权公使将代替他接受奖金。
阁下,现在请你从国王陛下的手中接受瑞典学院颁发给你的同胞赫尔曼·黑塞的奖金。
(王义国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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