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 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
瑞典学院常务秘书
安德斯·奥斯特林
在安德烈·纪德保持了长达半世纪之久的、出色日记的第一页上,那时年方 20 岁的作者,发现自己正站在拉丁区一幢楼房的 6 楼上,为自己所隶属的“象征主义者”青年团体寻找一个集会的场所。他从窗户里眺望着金秋落日余辉中的塞纳河和巴黎圣母院,仿佛觉得是巴尔扎克小说中的拉斯提涅,跃跃欲试于征服躺在脚下的城市:“哦,来吧,就咱们俩!”然而,在纪德雄心抱负的前面,要有漫长坎坷的路程,而且他的雄心也是不会以轻而易举的胜利为满足的。
这位在今天得到诺贝尔嘉奖荣誉的 78 岁的作家,一直是个议论纷坛的人物。他在事业的肇始,就把自己置于心灵焦虑播种者的先驱行列,但这并不妨碍他几乎在各个地域都被纳入法国第一流的文学人物,也不妨碍他享受几个世代以来甚为流传而未尝稍懈的影响的滋养。他的初期作品于 19 世纪 90 年代问世,而最后一部作品杀青于 1947 年春。在他的创作中,勾画出了欧洲精神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时代,构成了他漫长生命的戏剧性基础。人们也许会问:这种创作的重要性的真正价值,为什么只是近来才认识到的呢?原因在于,安德烈·纪德无疑属于那样一类作家,对于他们做出真正的评价,要求长时间的透视,要求辨证过程三个阶段的足够空间。与他同时代的仕何人相比,纪德更是一个差别鲜明对照的人,一个态度永远变动不定的、真正的音罗提斯。他不倦地在两极活动,为的是撞击出闪亮的火花。这也就是他的创作呈现出永不间断的对话外观的原因所在。在这一对话中,信仰一直反抗着怀疑,苦行主义反抗着对生活的热爱,戒律反抗着对生活的需求。就连他的外在生活也是多变不定的。他 1927 年去刚果和 1935 年去苏联的著名出访等,略举数例就足以证明,他不愿意让人们把他纳入文学界喜欢宁静的深居简出者之列。
纪德出身于新教家庭。家族的社会地位使他有可能自由地追求个人的事业,有可能比别人更加关注自己人格的修养和内心的成长。他在著名的自传中描述过这种家庭环境。这部自传题名为《假如种子不死》(1924),标题是从圣·约翰关于麦粒必然在它成熟结籽以前死去那段话中借用来的。他虽然强烈反对个人所受的请教教育,一生却详细论述基本的道德和宗教问题,有时他还以罕见的纯正界说基督仁爱的底蕴,特别是在篇幅较短的小说《窄门》(1909)中,更其如此。这部小说可以与拉卒的悲剧媲美。
另一方面,人们还在安德烈·纪德身上发现那种著名“不道德主义”的更强烈表现。这是他的敌人经常误解的一个概念。事实上,它用以指自由的行动,“无偿的”行动,指从良知的一切压抑下得到的解放,类似于美国遁世者梭罗所表达的某种东西:“最坏者莫过于做自己灵魂的奴隶商人了”。应该永远记住,纪德在将那种由一般人认作的美德之缺如所构成的东西,呈现为美德时,遇到了某种困难。《人间的食粮》(1897)就是他年轻时的尝试,但后来又背离了这种尝试。他热情洋溢地歌颂的那形形色色的欢乐,在我们眼前唤起了那些南国大地上无法经久存放的、美丽果实的影像。他对自己信徒和读者的告诫:“喏,把我的书丢掉。离开我吧!”,首先由他个人在后期作品中付诸实施了。然而,正如在其他作品中一样,《大地的果实》留下最强烈印象的东西,是他如此匠心地在自己散文笛歌中,所捕捉到的分
而复归的浓郁的诗意,人们经常重新发现这种诗意。例如,后来于 5 月的一个清晨在布鲁萨一座清真寺附近所写的一则日记里,就可以发现这种诗意:“哦!又重新开始,又重新延续下去了!带着狂喜,感受到了修道密室那绝妙的温存,情感像牛奶在这里过滤 浓荫花园里的灌木,纯贞的玫瑰,悬铃木树萌下愉快的玫瑰,难道你不熟悉我的青春?在这之前?是我流连在记忆里?确实是我坐在清真寺的小小角落,呼吸,爱你?不然,我只是在梦中爱你? 我若当真存在,那燕子干嘛偷偷地紧紧依傍看我?”
在小说、随笔、游记和分析当代事件的文章里,纪德都向我们呈现出了景物那永不停息的云诡波谲的变幻。在其背后,总能发现那同样的应付裕如的智慧,那同样廉洁正直的心态。而这又是以最节制的手法取得的全然古典朴素的和最细微变化的语言表达出来的。在这一方面,无须讨论这种创作的细节,姑且提一提对一群法国年轻人作了大胆透辟分析的、名噪一时的《伪币制造者》(1926)即可说明问题。这部小说以新颖的技巧开创了崭新的当代叙事艺术。仅次于它的,则是方才提到的那卷传记作品。作者在这部传略中的意图,是忠实地讲述自己的生平,而不增益有利于他的什么东西,或者隐瞒令人不快的东西。卢梭也曾抱着同样的意图。所不同的是,卢梭展示了自己的过失,深信所有的人都同他一样邪恶,谁都没有胆量来评判或谴责他。而纪德则是干脆不承认自己的同伴有权对他做出任何判断。他呼唤着更高的法庭,更广阔的背景,将自己呈现于上帝至高无上的审视。如此,这些传略的意义便在此处代表人格的、神秘的圣经引语“麦粒”里,得到了揭示:只要前者富有知觉,富有意识,而且以自我为中心,那么,它就会自己存在,而不具生根抽芽的力量;它只有付出死亡和嬗变的代价,才能获得生长,才能结出果实。纪德写到:“我认为,并不存在着审视道德的问题,或者在这个问题面前采取行动的某种方式。我并不了解这个问四,有时在我生活中也创造过这个问题。实际上,我曾经希望将这一切,将最纷繁多样的观点调和起来。方法是不排除任何东西,而是甘愿把酒神和日神之间对抗的解决托付于基督。”
这种说法阐明了纪德因此而经常受到指责和误解的、心智活动的复杂性,而这种复杂性却从未使他背叛自己。他的哲学具有一种不惜任何代价争取新生的倾向,而且一向能够嗅出那只奇迹般的凤凰,从它那火焰四射的巢穴里,猛然开始新的飞腾。
今天,我们满怀感激之情,流连徜徉于这种创作的丰富母题和基本主题之前。在这些情况下,我们略而不谈那些作者本人似乎愿意引起的、有保留的批评意见,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即便是在纪德臻于成熟的岁月里,他也从来没有说服人们去完全充分的接受他的经验和结论。他首先希望的是激起并提出问题。即使在将来,他的影响之受到注意,无疑也不在于完全的接受,而在于对他的创作的生动活泼的论辩。他真正伟大的基础也正有赖于此。
在他的创作里,通过几乎是无与伦比的大胆自白,谱写了一些仿佛是挑衅般地撩逗人们的篇章。他希望抨击法利基人,但是,在这场斗争中,却很难避免使人性中某些十分脆弱的规范受到震惊。我们必须永远记住,这种行为方式是激切热爱真理的一种形式,自从蒙田与卢梭以来,便一直是法国文学的格言。在纪德成长的各个阶段,他都是以文学正直完善的真正卫护者出现的。而这种文学的正直完善,则建立在坚定不移地、诚实地表现其全部问题的人格权利和义务之上。从这点出发,他的受到多种激励的漫长而富有变
化的活动,无疑呈现出了一种理想主义价值。
安德烈·纪德先生曾经以极为感激的心情宣布他接受授予他的这一荣誉。既然他不幸由于健康原因不能前来,他所得的奖赏现在将颁发给法国大使阁下。
(李自修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