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学院常务秘书
安德斯·奥斯特林
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给人深刻印象的行列中,托·斯·艾略特显得与那类经常获奖的作家们截然不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代表了一种在大众意识中寻求自然联系的文学,为了达到这目的,他们或多或少是用现成的手法。而今年的获奖者则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在一个极端排外和意识到的孤独位置中,艾略特渐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是在这一点上他的事业是不同寻常的。艾略特一开始似乎只是为一个懂诗的小圈子写诗,然而这个圈子不以他主观愿望为转移慢慢地扩大了。所以,在艾略特的诗歌和散丈中有一种很特殊的声音,这种声音使我们这个时代不得不加以重视,这是以一种钻石般的锋利切入我们这代人的意识的能力。
在艾略特的一篇论文中,他提出一个客观的、独到的论点:我们当代文明中的诗人只能是难以理解的。“我们的文明,”他说,“包含着极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影响于细腻的感性,必然产生各种复杂的缔果。诗人必须变得愈来愈包罗万象,愈来愈隐晦,愈来愈间接,这样才能够迫使——必要时打乱——语言来表达他的意思。”
在这样一篇声明的背景中,我们就可以检验他的成果,从而理解他所作的贡献的重要意义,这样做是值得的。艾略特最初以他在诗歌中富有意义的尝试博得声誉。《荒原》问世于 1922 年。当初曾在好些方面显得令人费解,那是因为它复杂的象征性语言,镶嵌艺术品一般的技巧,博学的隐喻的运用。人们可以回顾一下,这部作品正好与当时另一部对于现代文学起了轰动一时影响的先锋派作品在同一年发表,那部作品是引起人们广泛议论,出自爱尔兰巨匠詹姆斯·乔伊斯之手的《尤刊西斯》。这种平行性并非偶然,因为 1920 年左右的作品,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创作方式上,都是十分相像的。
《荒原》——当它晦涩然而娴熟的文字形式最终显示出它的秘密时,没有人会不感受到这个标题的可怕含义。这篇凄凉而低沉的叙事诗意在描写现代文明的枯燥和无力,在一系列时而现实时而神化的摘曲中,景象相互撞击,却又产生了难以形容的整体效果。全诗共有 436 行,但实际上它的内涵要大于同样页数的一本小说。《荒原》问世已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但不幸的是,在原子时代的阴影下,它灾难性的预见在现实中仍有着同样的力量。
此后,艾略特又着手从事一系列同样辉煌的诗歌创作,追求着一个痛苦的、寻求拯救的主题。在一个没有秩序、没有意义、没有美的世俗世界中,现代人“可怕的空虚”以一种强烈的诚实跃然纸上了。在他最近的一部作品《四个四重奏》(1943)中,艾略特的文字炉火纯青,仿佛达到了沉思冥想的音乐境界,还有几乎像是礼拜仪式的合唱,细腻而精确地表达了他的心灵。
超验的上层建筑在他的世界图像中更加明确清晰地竖立了起来。同时,在他的戏剧作品中出现了一种明显的努力,追求一种肯定的、具有指导作用的信息,这特别是表现在写坎特伯雷的托马斯的大型历史剧——《大教堂谋杀案》(1935)中,但也表现在《合家团圆》(1939)中——这是将基督教关于原罪的教义与古希腊的命运神话结合起来的一次大胆的尝试,戏放在一个完全现代的环境中,场景设在北英格兰的一所乡村茅舍。
艾略特作品中的纯诗歌部分在数量上并不大,但是它现在屹立在地平线上,宛如升起在大海上的一座岩峰,并无可争辩地形成一座里程碑,有些时候真显得像大教堂的神秘的曲线。这些诗歌打上了他鲜明的印记,具有严格的责任感和非凡的自我约束能力,摒弃了所有抒情的老调,完全着墨于实质性的事物上,严峻、硬朗、质朴,但又不时地为来自奇迹与启示的永恒空间的光芒照耀。
要真正了解艾略特,总是会遇到需要解决的难题,还有需要克服的障碍,但这样做时又是令人鼓舞的。这位在写作形式上激进的先驱,当今诗歌风格整个革命的创始人,同时也是一个具有冷静推理和精细逻辑的理论家,他从不厌倦地捍卫历史的观点以及为了我们生存而存在的固有道德规范的必要性。这样说或许会显得有些矛盾,还在本世纪 40 年代他就在宗教上成为英国国教的信奉者,在文学上成为古典主义的坚决支持者。从这个生活的哲学观来看——这意味着他一直要回到由漫长的年代确立的理念上来——似乎他的现代派实践会同他的传统理论发生冲突。但并非如此。事实上,在一个作家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他一直不断地努力在这个鸿沟上架接桥梁,并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因为他必然充分地并且可能痛苦地意识到了这种鸿沟的存在。他早期的诗歌——在其整体技巧形式上如此令人震惊地互不联系、如此认真的咄咄逼人——最终也可理解为表示对某种思想的否定式的表达,这种思想致力于达到更崇高、更纯洁的现实,但必须首先摆脱它自身的嫉恶和冷嘲。换句话说,他的叛逆是一种基督教诗人的叛逆,在此还应注意的是,总的说来,当涉及到宗教力量,艾略特非常注意不去夸大诗歌的力量。只是在他想说明诗歌确实能对我们的内心生活有何作用的时候,才极其小心地并有所保留地这样做,“它可以经常使我们更多地懂得一点那些更深的,无可名状的感觉,正是这些感觉构成了我们存在的基础,而我们又很少能看透它们,因为我们的生活往往是对我们自己的不断回避。”
因此,如果说艾略特的哲学位置恰恰是传统基础之上的;那么仍然应当记住,他不断指出的那个同在当今的辩论中是怎样被普遍地误用着。“传统”这个伺本身包含着运动的意思,包含着某种不可能是静止的,不断地为人传递并且吸收的意思。在诗歌传统中,这个活生生的原则也是通行的。现成的文学作品形成了一个理想的秩序,但是秩序在每一部新的作品加入它的行列时,这个秩序都略微改变了。比重和价值都在不停地起着变化。正如老的指导新的一样,新的也反过来指导着老的,一个认讽到这一点的诗人必须也认识到他的因难和责任的程度。
从外表上看,现年 60 岁的文略特回到了欧洲——那古老的,风雨飘摇的,然而仍不失其令人敬仰的文化传统之故乡。他出生在美国一个于 17 世纪末自英格兰移居来的清教徒的家庭。他年轻时在巴黎大学、马尔堡大学及牛津大学学习的年代就清楚地显示出,在内心深处他同“旧世界”的历史背景更为接近,于是自 1927 年后,艾略特先生成为了一位英国公民。
在这个授奖仪式上,要将艾略特作为一个作家性格的复杂的多重性全部阐述出来是不可能的,只能从他那些最为突出的特点中略举一二。其中一个显著特点是他高度的、富有哲学修养的智力,这种智力成功地位想像和知识、思想的敏感性和分析力一起发挥了作用,他常能在思想和美学观点上使人重新考虑重要的问题,艾略特在这一点也是非凡的。无论人们对他的评价会多么迥异,对于这点都从无否定,即在那个时期,艾略特是位杰出的提出问题的人,并赋有发现恰切词汇的卓越才能——这既表现在诗歌语言上,也表现在捍卫论文中的观点上。
他写过关于但丁其作其人的最杰出的研究著作之一,这也绝非出自偶然。在他痛苦的哀惋中,在他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中,在他对于世界秩序热烈的渴望中——这种渴望来自于宗教——艾略特的确具有同这位伟大的佛罗伦萨诗人在某些方面的联系。在他环境的种种情况中,他可以合情合理地被看作是但丁最年轻的继承人之一,这为他增添了荣誉。在艾略特传达的信息中我们听到了发自其它时代的庄严回声,然而这种信息在给予我们这个时代和当今活着的人时,其真实性并无丝毫减少。
艾略特先生,根据证书,这个奖励的授予主要是因为对您在现代诗歌中作为一个先驱所取得的杰出成就的欣赏。我在此尽力对于这项受到本国许多热情读者钦佩的极其重要的工作作了扼要的介绍。
恰恰是在 25 年前,在您所在的位置上站立着另一位以英语写作的著名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今天您作为世界诗歌漫长历史小一个新阶段的带领人和战士接过这个荣誉。
现在,我代表瑞典学院向您祝贺,请您从王储殿下手中领奖。
(引自漓江出版社《四个四重奏》,乔凌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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