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 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

瑞典学院院士

佩尔·哈尔斯特龙

从本质上讲，威廉·福克纳是一位地域性作家，这就时而令瑞典读者油然联想到我们自己的两位最为重要的小说家塞尔玛·拉格洛夫和雅尔玛·伯格曼。福克纳笔下的韦姆兰是密西西比州的北部地区，他笔下的瓦德考平称之为杰弗逊。在他和我们的两位同胞之间的对应比较还可以扩展和深化，但现在时间不允许我们离题大远。仙和他们之间的不同——那种巨大的不同，就在于与拉格洛夫笔下的游侠骑士和伯格曼笔下的怪异人物的生活背景相比，福克纳的作品的背景要阴暗得多，血腥得多。福克纳是南方诸州的伟大史诗作家，涵盖了其所有的背景：那是一个建筑在廉价的黑奴劳动上的光荣的过去，经历了一场内战并遭失败，从而毁灭了当时存在的社会结构所必需的经济基础，那种不满的过渡时期延伸得时间颇长又令人痛苦，还有最后一点，一种工业的和商业的未来摆在面前，其生活的机械化和标准化令南方人感到陌生，怀有敌意，南方人只得逐渐能够并且乐于适应于这种生活。福克纳的小说是这种痛苦的过程的一种持续的而又不断深化的描绘，他对这个过程十分熟悉，并有切肤的感受，因为他实际上就来自这样一个家庭，那家庭不得不吞掉失败的苦果，一直吃到被虫蛀咬的果核：贫困、腐败、众多而又
姿态各异的堕落。他被称之为反动派，但是即使这个术语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无道理，鉴于他在这个黑色的编织品上如此不懈地劳作着，而那编织品上的有罪感又是愈来愈清晰，这个术语也就得到了抵销。那种绅士派的环境、那种骑士气概、那种勇气、那种往往走向极端的个人主义是以非人性为代价换来的。简单地说，福克纳的窘境可以这样表达出来：他悲悼并且作为一名作家夸张了一种生活方式，可他本人由于他的正义感和人道主义却又永远也不能够忍受这种生活方式。正是这一点使得他的地域主义具有了普遍意义。4年的血腥战争所带来的社会结构的变化，欧洲人民花费了一个半世纪的时间才获得，俄国人是个例外。

这位 52 岁的作家正是把他重要的小说置于一种战争和暴力的背景之下。他的祖父在内战时期曾担任高级指挥官。他本人又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成长起来的，这种氛围系由尚武的伟绩和源自那从未被承认的失败的辛酸和贫困所创造出来。他 20 岁的时候参加了加拿大皇家空军，两次飞机失事，返回故土，却又并非战斗英雄，而是一名在身体上和精神上受到战争创伤的、前景难卜的青年，在若干年里又过着朝不保夕的不安定生活。他之所以参加战争，其原因在他的一部早期小说里由他的一位他我表达出来了，“谁也不想使战争被浪费掉”。但是从这个曾渴望激动人心的事件和战斗的青年身上，逐渐产生了这样一个人，他对暴力的憎恶被愈来愈感情强烈地表达了出来，完全可以用第五戒来予以总结：汝不可杀人。另一方面，还有一些事物系人类必须永远表现出是不乐意忍受的：“有一些事物，”他笔下的一个最近的人物说道，“你必须永远也不能够忍受，那就是非正义、暴行、耻辱和欺侮，这并不是为了换取名誉或者现钱——只是拒不忍受它们。”人们或许会向，这两个格言怎么能够达到调和，在国际法纪荡然无存之际，福克纳本人又怎能拟想出这两者之间的和谐。这是一个他未解决的问题。

事实是，作为一名作家，福克纳与其说是对解决问题感兴趣，毋宁说是无可抗拒地对南方诸州的经济地位的突变纵情地进行社会学的评论。失败和失败带来的后果只不过是他的史诗所赖以生长的土壤。使他受到强烈吸引的并不是作为一种社会的人们，而是社会中的人，那自身即为一种最终统一体的个人，他奇怪地不为外部条件所动。这些个人的悲剧与希腊悲剧毫无共同之处：他们被微情引向残酷的结局，而激情又是由继承、传统和环境造成，那些激情或者是在一种突如其来的爆发中表现出来，或者是在一种从也许数代之久的限制中获得的缓慢解放里表现出来。几乎随着每一部新作的问世，福克纳都更深刻地刺进人的灵魂，刺进人的伟大和自我牺牲的力量、权力欲、贪婪、精神的贫困、偏狭的胸襟、滑稽的顽固、极度的痛苦、恐惧、退化了的变态。作为一名深入探究的心理学家，他在所有在世的英美小说家当中是无可匹敌的大师，他的同仁们也并不拥有他的那种怪诞的想像力和他那种创造人物的能力。他笔下的低于人类的和超人的人物，不论是悲剧性的还是滑稽得使人毛骨惊然，都带着一种现实性从他的脑海中涌现出来，而这种现实性又没有几位在世的人——甚至那些与我们最为接近的人——能够给我们提供；那些人物在这样一种社会环境中移动着，其亚热带植物的气味、女士们的香水味、黑人的汗水、骡马的气味甚至立即渗透进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温暖舒适的卧室里。他堪称山水画画家，像猎手一样对自己的猎场了如指掌，有着地质学者的精确和印象派艺术家的敏感。除此之外，在 20 世纪小说家当中，福克纳与乔伊斯同为伟大的实验者，福克纳可能甚至还胜过一筹。他的
小说难得有两部在技巧上相类似，好像他想凭借着这种不断的更新，以达到他的不论是在地理上还是在题材上的有限的世界所不能给予他的不断扩充的广度。那要进行实验的同样的欲望也见于他对丰富的英国语言的掌握，这一点现代英美小说家无人能与他相比肩；那种丰富源自其不同的语言学成分以及在风格上不时发生的变化——从伊丽莎白时代的人的精神一直到南方诸州黑人的数量不多但却又富有表现力的词汇。自从梅瑞狄斯以来，没有任何他人曾成功地造出了像大西洋的滚滚波涛一样无穷无尽且又强有力的句子，也许乔伊斯是个例外。同时，他用一连串短句即描绘出一系列的事件，每个短句都如一记锤击，把钉子完全钉进木板，牢固不动，就这一点来说，在他本人的时代也没有几个作家能够与他相抗衡。他对语言资源掌握得游刃有余，这能够——而且也确实经常——使他把词语和联想堆砌得叠床架屋，让读者在令人兴奋或者扑朔迷离的故事中考验自己的耐性。但是这种酣畅淋漓与文学虚饰并无相干之处。这也并非仅仅证明他的想像富有灵活性；每一个新的修饰语、每一个新的联想都极其意味深长，都旨在更深地挖掘进他的想像力所使之显现出的现实。

福克纳往往被描述成一位宿命论者，然而他本人却从未声称恪守任何特殊的人生哲学。简略说来，他对人生的看法也许可以用他自己的话语总结出来，一切（也许？）皆毫无意义。如果并非如此的话，那么建立了这整个结构的他或他们对事物的安排就会不同。然而一切又必须具有某种意义，因为人在继续斗争，而且必须继续斗争，直到有一天一切结束。但是福克纳有一个信念，或者更恰当他说有一种希望：每一个人迟早都会接受应得的惩罚，而自我牺牲不仅随之带来个人的幸福，而且也为人类的总的优秀业绩增色。这是一种希望，其后半部分令我们油然想起瑞典诗人维克托·赖德伯格所表达的坚定信念，他于 1877 年在乌普萨拉的 50 年纪念学位颁发仪式上呈上了一部清唱剧，其叙唱部就表达了这种信念。

福克纳先生——你所诞生和成长的那个南方州的名字长期以来即为我们瑞典人所熟知，而这则多亏了你少年时代的两位最密切、最挚爱的朋友汤姆·索亚和哈克贝利·费恩。马克·吐温将密西西比河置于文学的地图上， 50 年后你又开始下一系列的小说。你用这些小说从密西西比州里创造出了 20 世纪世界文学的一个里程碑。这些小说形式总是在变化，其心理上的洞见不断深化、愈加强烈，其人物——不论贤与不屑——足以不朽，这一切都使这些小说在现代英美小说中占据了一个独特的位置。

福克纳先生——容我请你从国王陛下的手中接受瑞典学院授予你的诺贝尔文学奖奖金。

在宴会上，瑞典学院院士罗宾·法尔多伊斯对这位美国作家说：“威廉·福克纳先生——我们十分高兴地听说，你要亲自来我国接受你获得的奖金。我们确实十分高兴地向你致意，因为你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是人心的超然的分析者，是一位令人赞叹地扩大了人类对自身的认识的伟大作家。”

（王义国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