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的《自由颂》、《致恰阿达耶夫》和《乡村》等一系列反专制争自由的革命诗篇在帝俄京城和外省广为流传,它们像黎明前微露的晨曦在漫漫的黑夜中划出一线光明;它们似暴风雨前矫健的海燕在天空里与乌云搏击。这些诗篇使觉醒的人们感到鼓舞,而以沙皇为代表的反动势力却感到如芒刺背,利刃穿胸。由于沙皇的迫害,21 岁的普希金被流放到俄国的南方。
1820 年,青年诗人来到了南俄的高加索地区。这里群山起伏,重峦叠峰,天高地阔,云雾缭绕。清澈的山泉从万丈悬崖飞泻而下,苍鹰在寂静的山谷里盘旋。这里没有彼得堡闹市的喧嚣,也没有上流社会的尔虞我诈。在这儿只有山野的宁静和纯朴的民风。高加索山区杂居着格鲁吉亚人、切尔克斯人及其他一些少数民族。他们祖祖辈辈与大自然为友,性格质朴而勇猛。他们大多保持着古老的生产方式,自给自足,生活得像风一样自由。普希金生平第一次呼吸到了如此清新的空气,感受到如此独特的情调。他第一次看到了这样绮丽的自然景观。诗人爱上了这里峻峭的山峰,留恋那无垠的荒原,醉心于清凉的山泉,他也爱上了山民的的粗犷和豪爽。诗人的思绪也随着高加索的骏马在青翠的山野里驰骋。不久,他又游历了克里米亚和比萨拉比亚的草原。那里的奇异风光、异域情调同样触发了诗人的浪漫激情。于是,一个个动人的传奇故事就在他忧郁的心里孕育而成。
普希金到南方来,名义上是“调任”,实际上却处于囚徒的地位。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被沙皇的鹰犬监视,行动上毫无自由可言。由于这“囚徒”般的感觉,普希金写出了中篇叙事诗《高加索的俘虏》。
故事的主人公像作者一样,是一个俄罗斯贵族青年,是上流社会的文明人。他曾经抱着青春的热望走进了社会。初恋的喜悦使他陶醉过,尔后又成为情场上的宠儿。他有过如诗的理想和美妙的憧憬,但他渐渐地感到了尘世的险恶与冷漠。朋友的背叛和情人的变心使他心寒,浮华利禄让他生厌,流言诽谤更折靡着他的神经。生活的暴风雨摧残了他的理想之花,他只好将对昔日美好的印记锁闭在郁闷的心中。为了寻找自由的乐土,他告别故乡,只身一人来到了高加索山野中。旅行途中他被切尔克斯人俘获,成了异族囚笼里一名“俘虏”。
遍体鳞伤的“俘虏”被关在栅栏里。剧烈的伤痛使他动弹不得。最初陪伴他的是那清冷的群山,荒芜的高原。他在阳光下苏醒,又在月光下昏睡。“俘虏”感到一切都完了。他本是为自由而来,不料却做了阶下囚,沦为山民的奴隶。就在他万念俱灰但求一死的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希望悄悄走近他的身边。银色的月光下,又一次苏醒过来的俄罗斯青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美丽的切尔克斯少女,
她,被月光微微地照耀着,
浮着可爱的哀怜的笑容,
双膝慢慢地跪落了下来,
一只手轻轻地向他的嘴
送上了一杯清凉的马奶。
他没留心这滋养的饮料;
他贪婪的灵魂却在追寻
悦耳言词的迷人的声音、
年轻女郎的美妙的眼睛。
他听不懂这异乡的言语;
动人的目光,两颊的红晕、
亲切的声音在说:活下去!
听到姑娘那温柔的声音,年轻的“俘虏”突然感到了一种力量,他打起了精神,像士兵服从首长的命令一样,喝尽了这救命的马奶。少女的真情和温暖唤起了俄罗斯“俘虏”重新生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心。从此,每当弯弯的月亮从东山上升起,少女就带着山里的美味佳肴,带着她那颗纯洁的心来到“俘虏”的身旁,用柔情的目光、悦耳的山歌疗救年轻“俘虏”身心的伤痛。这个俄罗斯青年重新焕发出的青春活力也使少女倍感欣慰,她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她打动了“俘虏”本已冷却的心灵。尽管,他们语言不通,但眼神和手势却沟通了两人的情思。纯朴的少女第一次体验到爱情的幸福。
经过少女的精心照料,“俘虏”逐渐习惯了这“囚徒”的生活。切尔克斯民族的信仰、教化及习俗引起了他的兴趣。这里的山民勤劳、勇敢、崇尚武功。每逢节日,他们就展开各种各样的竞技比武,时而挽弓射落云中的鹰鹫,时而集体从陡峭的山上跳下,时而进行残酷的砍杀比赛。豪爽中透着质朴,狂放中夹着野蛮。眼前独特的异乡景象让“俘虏”忘却了过去的忧伤和死神的威胁。但最使他心迷意乱的还是那切尔克斯少女纯真的爱情。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少女向他倾诉了自己的苦哀。
我知道给我安排的命运:
严厉的父兄打算要把我
卖到别的山村换取黄金,
卖给个我根本不爱的人;
但我要哀求我父兄转念,
要是不——只有毒药和宝剑。
一种莫名的奇异的力量
把我吸引着,来到你这里,
我爱上了你,可爱的俘虏,
我的心为你而沉醉入迷
吸引切尔克斯少女的是“俘虏”那文明社会人所特有的气质和风度。他给这古朴的山寨带进了一种近代的氛围。姑娘仿佛从文明世界的青年身上找到了新生活的希望。可是这奇异的恋情只给“俘虏”短暂的慰藉,旧时的精神创伤又袭上心头。他认定他们的爱情之花结不出任何果实。由于自己生死未卜,他对前景也不抱任何希望。因此,他婉言拒绝了少女的一片真情,违心地说他仍恋着过去的情人。少女为“俘虏”的“坦诚和直率”所感动,虽然遭受失恋的巨大痛苦仍然继续帮助落难的俘虏。她要把自由重新还给他。
机会终于到来。一天,寨子里发出了战斗的号令,全寨的人都忙于备战,奔赴沙场,无人顾及这可怜的囚徒。正当“俘虏”开始思考如何逃跑的时刻,少女及时地赶来了;她用钢锯奋力地据开锁链,含着热泪对“俘虏”说:“你自由了,快跑吧!”俄罗斯青年感动不已,想带她一同离去,但姑娘却执意
不肯。她知道,在俘虏的心中没有她的位置,她也不愿与别的女人分享一颗心。她觉得既然已尝过人生的甜蜜,就应该知足。少女深深地祝愿“俘虏”永远幸福,两人临别时的长吻给他们的这段恋情打上了一个凄惊的句号。俄罗斯人忍痛跳进湍急的河里,匆匆向对岸游去,就在他上岸的那一霎那,忽然听见身后“扑嗵”一声。他猛地回头一望,却不见那纯情的倩影:
万籁俱寂 沉静的河岸上
只听见凉风轻微的声响
而月光下哗哗的水波中
荡起的浪圈已平复如常。
可怜的高加索山的女儿怀抱着她的美丽幻梦沉入了涛涛的捷列克河
中。
《高加索的俘虏》是普希金第一篇描写异域风情的叙事长诗。诗人的创作构想是刻画浪漫主义的新主人公,表现 19 世纪初一部分俄罗斯贵族青年的心态,同时再现高加索地区的风光民俗。这篇传奇在创作上深受拜伦叙事诗的影响。拜伦的主人公具有忧郁多疑、孤傲不驯的性格特征。其作品的主题多为表现个性解放、追求自由、反抗专制,描写个人单枪匹马式的奋斗经历。拜伦常在作品中把西欧近代文明与东方风土人情相对照,让主人公在异域他乡展开活动。《高加索的俘虏》也有这样的特点。主人公饱受精神创伤,企图在远离故乡的清静山野里寻求个人的理想归宿。像“俘虏”这一代贵族青年接受了进步的社会政治观念,不愿与他们所在的“文明世界”同流合污,渴望清新的空气和自由的生活。不过,他们行为的准则是个人主义,只考虑自己。“俘虏”的这种弱点使他始终处于孤独的境地,他的冷漠与自私也毁灭了他人的幸福,作者虽然对“俘虏”的经历有所同情,但对他以个人为中心的处世原则仍持批判态度。
与“俘虏”的形象相对照,切尔克斯少女的形象颇具魅力。诗人赋予她许多可爱的品格,如清纯美丽、心地善良、热爱生活、乐于助人、行动果敢、善解人意等等。如果说“俘虏”对“上流社会”的抵制还只是消极的逃避,那么,少女对命运的抗争则比较积极,尽管,她的结局是失败的。在这个山的女儿身上表现出了“不自由,毋宁死”的可贵精神。普希金通过这个形象表达了浪漫主义的人生理想。
传奇的“厌恶上流社会,归隐山野田园”的主题主要是通过抒情和写景表现出来。这部作品没有复杂的故事情节,也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叙事自始至终在一种舒缓忧郁的氛围中展开。无论是描写人物的心态,还是展示周围的景物,都浸透着作者的真情实感。诗人借用主人公和高加索美丽的风光渲泄了他满腔的怨愤。诗人当时身心憔悴神情沮丧,友人拉耶夫斯基特意把他带到这清凉的世界,使他在大自然中忘却烦恼,重振精神。因此普希金的这篇传奇长诗也可以看成是作者这一时期生活与感情的独特写照。诗人在长诗的献词中咏唱:
我的心得到休息—我们相爱相亲:
风暴在我的头顶缓和了它的激怒,
我在这平静的港湾里感谢神灵。
在这悲伤的分手的日子里,
我的那些阴郁沉思的声音,
常使我又回想起了高加索,
那里阴沉的别士图,雄伟的隐士,
山村与田野的五个头的统治者,
它曾经是我的新巴那斯。
我怎么能够忘掉那峻峭的峰峦,
淙淙的流泉和荒漠无际的平原,
炎热的旷野,忘掉那我们曾共享,
那心灵的青春感应的地方;
那剽悍的强人在群山之中驰骋,
而灵感生怯的天才潜藏在
遥远荒僻的沉静中的地方?
在这里你或许也能够找到
那心灵的可爱时日的回忆、
那种种强烈的热情的矛盾、
早已经熟稔的幻想、熟稔的悲凄
和我那心灵的神圣的声音。
诗人追求一种宁静清新而略带凄凉的意境,因而他在写景中常常选择具有上述特征的客体。诗中经常出现的景象有幽僻的道路、幽暗的小径、静静的顿河、凉风习习的清晨,沉静的黄昏、暗淡的星空、静谧的月夜,整个画面呈现出清冷的色调。心灵是孤寂冷漠的,谈话也如寂静流水一般。人物的心情与自然景观有机地交融在一起,烘托了气氛,突出了主题。
作者对人物经历片段式的处理和对自然景观冷色调的描绘都构造出一种朦胧的意象。俄罗斯“俘虏”无名无姓,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也不知他去往哪里。他痛苦的往昔诗中也未作具体交待;他的哀愁有如高加索山峰上的云雾迷迷蒙蒙。“俘虏”的心灵状态也很不确定,时而激动、对而冷漠,他的前途渺茫、命运难测。切尔克斯少女总是同月亮一起出现,又随朝露一起散去,她的行踪就像仙女显灵一样,飘然而至,又飘然而逝。高加索的月亮总在夜雾中隐现,切尔克斯山寨的灯火也总在阴影中闪耀。一切都是那样地朦胧。诗人在写作这篇传奇长诗时,自己也不知何时能归故里。所以诗中充溢的朦胧氛围是与作者的心绪一致的。
普希金把撰写这篇长诗的第二个任务规定为再现高加索的风光民俗,因而,《高加索的俘虏》在风格上又极像一部妙趣横生的游记。在普希金之前,俄国诗人杰尔查文、茹科夫斯基也描绘过高加索的风景,但他们是凭间接的资料和想象来写作的。而普希金亲自到过这些地方,作品中有关风光民情的精彩段落大都是他游览的真实记录。普希金善于将所描写的内容与写作风格协调一致。切尔克斯族人民生性豪放,诗中反映他们风习的章节也写得很有生气。作者采用民间诗歌比兴的手法,将高加索自然景观与山民的性格和习俗相互映衬:高山上雷声轰响,山谷间马牛嘶鸣,急流冲开巨石,鹿羊在草原上狂奔。与此相对照的是:切尔克斯人全副武装,行动敏捷,气壮山河。他们不管是劳作,还是行军总是保持威武刚劲的雄姿。每当他们策马扬鞭,旷野就在他们吼声和马啼声中震颤。作者对高加索风情的描画体现着现实主
义的写实原则。这一点也表现了诗人已开始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转变。
身处逆境的人常常对有同样遭遇的人抱有深切的同情。普希金是沙皇政府放逐的“囚徒”,因此,他对那些失去自由的下层人民十分怜悯,理解他们渴望摆脱专制桎梏的信念及决心。1821 年诗人创作了传奇长诗《强盗兄弟》,揭露了迫使农村贫家子弟铤而走险的黑暗的旧制度。故事叙述了顿河岸边一对农家兄弟的遭际:
我们原来是两个:弟弟和我。
我们在一起长大;小时候
我们靠人家养活,两个娃娃
生活里连一点乐趣都没有:
我们尝到了贫穷的滋味,
受人的冷眼真不是味道,
而很早很早,心头的妒嫉,
就折磨我们难忍难熬。
是谁让农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谁让饥民们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是沙皇沉重的徭役,是财主疯狂的掠夺。孤苦伶丁的两兄弟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日夜相伴的只有饥寒与愁苦。求生的欲望在青年人的心中燃烧,而愚昧的灵魂又使他们掉进深渊:
于是我们俩就彼此商量好,
去试试看,碰碰别的运道:
我们给自己找到的伙伴,
是漆黑的夜和锋利的钢刀,
我们与胆怯和忧伤一刀两断,
而良心呢,也从此滚它的蛋。
抢劫生涯只给两兄弟带来了短暂的享乐。不久,他们便丧失了“自由”,被关进了牢房。弟弟身染重病,面容憔悴,高烧不仅烧热了他的血液,也炽烤着他的灵魂。他脑海里不时浮现出被劫老人的惨象,因此深感内疚。即使在昏迷中也想规劝兄长不要丧尽天良。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弟兄俩的内心也时刻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
我们更深深地怀念着过去;
心灵渴望着森林,渴望着自由,
渴望着呼吸呼吸田野的空气。
后来,兄弟俩终于得到一次逃走的机会。他们跳进奔腾的顿河,奋力游到对岸,摆脱了沙皇的追兵,走进了森林。弟弟因伤病交加而死亡。他的哥哥虽然继续过着苟且偷生的生活,但他始终忘不了弟弟的劝诫。
这是一个忧伤的故事,是一个令人痛苦的悲剧。若不是统治阶级的巧取豪夺,身强力壮的兄弟俩完全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凭诚实的劳动养活自由。然而,黑暗的现实迫使他们身不由已地落草为寇。这是专制农奴制的罪过。
19 世纪的俄国革命者曾把沙俄帝国比作劳苦大众的地狱。普希金通过这一对弟兄的经历从一个侧面揭露了沙俄制度的黑暗与残酷。作品在反映农民悲惨境遇方面比从前的《乡村》更深刻、更具体。据文学史家考析,这篇长诗本是描写俄国 17 世纪农民起义领袖斯捷潘·拉辛的史诗的序诗。它表现了富于人道主义精神的诗人对农民问题的关注。
作者成功地刻画了人物的性格,反映出他们内心的矛盾冲突。兄弟俩虽然被迫为盗,但并不甘心堕落。普希金对弟弟形象的塑造尤为出色。强盗的弟弟良心未泯,他不仅自责,而在病危中一再规劝哥哥改邪归正。这充分体现了诗人对农民本质的正确认识。它与沙皇政府的态度有着天渊之别。诗人虽然没有完成以农民起义为内容的史诗,但后来.他以小说的形式正面描绘普加乔夫农民大起义,把农民领袖作为英雄来歌颂。普希金的正确的社会观和历史观在写作《强盗兄弟》时已开始形成。同时也应当指出,诗人虽然同情主人公的遭遇,但也豪不留地批判他们的愚昧和错误的选择,在批判中颂扬正义,这正是作品积极的道德力量所在。
《强盗兄弟》的艺术技巧也别具一格。普希金很善于用一些典型的事物营造肃杀、恐怖的意境。诗一开头映现在读者眼前的是,漆黑的夜色、怪叫的鸦群,腐烂的尸体、面目狰狞的各类强盗,传奇色彩十分浓厚。这首诗情节虽然简单,但是,读起来却毫无枯燥之感。除了题材本身吸引人之外,主人公的经历也具有一定悬念性:失去双亲的两个孤儿如何被逼上梁山?如何被捕了狱?又如何伺机出逃?虽没有惊险的场在,但人物的命运却牵挂读者的心。
这首长诗还体现了诗人在艺术思想上的明显进步,即艺术的人民性。作品的主人公是农民,大量运用生活口语,在风格上接近民间文学。普希金认为:粗犷和简练最适合俄罗斯民族的语言。《强盗兄弟》反压迫的倾向对“十二月党人”产生过积极的影响。
俄罗斯的和西欧的文学给予普希金的创作以丰富的养分,而东方的民间传说也激发诗人的灵感。普希金非常迷恋东方文化的神韵。当他还在彼得堡供职时,他的女友基谢列娃给讲述了一个“泪泉”的故事。拉耶夫斯基后来又带他游览了“泪泉”的遗址鞑靼王国的巴赫奇萨拉伊宫。他怀着极大的兴趣参观那座沉睡在荒芜中的宫殿:
我在寂静无声的长廊里
漫步徘徊。各民族的灾星,
狂暴的鞑靼人曾在此宴饮,
在恐怖的奔袭烧杀之后,
懒洋洋地沉溺于奢靡的享受。
在空寂的寝宫和花园中,
安乐的景象至今犹存;
喷泉迸涌,瑰瑰鲜红,
架上爬满葡萄的蔓藤,
墙壁闪耀着黄金的光辉。
我看到陈旧残败的栏杆,
在栏杆里面年轻的后妃
曾数着琥珀念珠哀叹,
在寂寞无聊中度过青春。
后来,诗人根据他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写成一篇具有东方色彩的传奇长诗《巴赫奇萨拉伊的喷泉》。
故事把人们带入 15 世纪的鞑靼可汗基列伊的王宫中。可汗正心烦意乱,激动不安。是又要同俄国开战?还是军队要发生判乱?或是宫女跟异教徒偷情?都不是。原来,让可汗意乱情迷的是他刚刚俘获的波兰郡主马利亚小姐。马利亚天生丽质,举止优雅,且能歌善舞,她曾使无数青年倾倒。在故乡她生活得非常快活。然而,战争像风暴一样把她卷进了可汗的王宫。她成了笼中的金丝鸟。从此,马利亚整天以泪洗面,人们再也见不到她那鲜花般的笑颜。痛苦与悲伤使她身心憔悴。在这样一个异邦美女面前,可汗一改往日对嫔妃的那种粗暴和骄傲,对她以礼相待。这个东方国家的君王从来没有见过西方女郎的独特气质,他平生第一次体验到爱的忧郁。他把马利亚像圣女一样供着,可波兰郡主对可汗的殷勤根本不屑一顾。而马利亚愈是冷若冰霜,可汗就愈是爱她入迷。基列伊的痴情虽然没打动马利亚的芳心,却引起了他的宠妃格鲁吉亚少女莎莱玛的强烈的嫉妒。一个寂静的夜晚莎玛莱悄悄地潜入玛利亚的住处。苦苦哀求波兰女郎把可汗归还给她。莎玛莱含泪向马利亚讲述了她的不幸身世。她的家乡在高人云端的群山之间,那里河流湍急、森林茂密。她很小就被抢到巴赫奇萨拉伊王宫,当了可汗的妃子。不知过了多少清冷孤寂的日子,她才得到可汗的宠幸,没想到,好景不长。基列伊对她的宠爱由于马利亚的出现而骤然消失了。莎莱玛感到可汗完全变了心。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马利亚。这个格鲁吉亚的山野少女说她再也不能忍受失宠的痛苦。莎莱玛最后威胁马利亚,如果后者不设法让可汗回心转意,就血刃相见。可一个身陷囹圄的弱女子哪能左右鞑靼可汗的意志。于是,残酷的嫉妒终于夺去了无辜少女的性命。可汗的卫兵发现马利亚被害后,立即抓住了莎莱玛,把她抛进了大海的深渊。基列伊征战后回宫,得知这一噩耗悲痛欲绝。后来,他在宫中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喷泉,以纪念他心爱的马利亚。
泉水在大理石中哽咽,
像清冷的泪珠向下滴,
扑簌簌,永远不会停息。
就像母亲在悲伤的时刻,
为战死沙场的儿子哭泣。
在当地,这个古老的故事
早已在年轻的姑娘中流传,
她们给这忧郁的古迹
起了个名字叫“泪泉”。
细读这首传奇长诗,我们可以感到“俘虏的情结”和异族文化的冲突仍然在这里延续。波兰少女马利亚就是一个女俘虏。她失去了从前的幸福。失去了可爱的故乡,失去了宝贵的自由。但她依旧保持着高贵的尊严,她保存着唯一圣洁的情感。尽管可汗给她贵妃般的待遇,她的心却永远向往着美丽家园。诗人以马利亚的境遇暗喻他自己的处境,抒发了向往自由的心声。作者借莎玛莱和马利亚的冲突表现了他所理解的东西方文明的差异。莎莱玛热
情似火,骜不驯,她鲁莽的行为中深含着未开化民族非理性的本质。而马利亚则是基督教文明的体现者,具有虔诚的信仰,有艺术才华,温柔善良,能够忍耐苦难,情操高尚。波兰郡主征服了鞑靼可汗的心,在普希金看来,这是西方文明的胜利,而马亚死于格鲁吉亚少女的刀下则体现了两种文化的激烈冲突。
诗人还借这个故事表达对封建社会中处境悲惨的妇女的深切同情。普希金在诗中真实地展现后宫佳丽可悲的一生:
她们的美丽已被投入
看守严密的监牢的阴影,
犹如阿拉伯娇艳的鲜花
竟在玻璃暖房里生存。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都是忧愁接着苦闷,
不知不觉地带走了
她们的爱情和青春。
多么生动的比喻,多么真切的怜悯。这是一首俄罗斯式的长恨歌,普希金用自己的笔为受压迫的妇女伸冤,用自己的诗歌向封建制度抗议。
《巴赫奇萨拉伊的喷泉》在艺术上有两个特点引人注目:一是通过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二是景色描绘的斑斓的色彩。作者对可汗的描写主要是通过写他的心理来完成的。
作品一开头用一连串的设问把读者引进可汗的内心世界,以细腻的笔触披露出隐藏在他心中郁闷的感情。别林斯基认为,这部作品中的心理描写开创了俄国心理小说的先河。《巴赫奇萨拉伊的喷泉》是一幅多彩多姿的东方风情画。它的颜色鲜艳,光彩宜人。普希金像一个出色的画家为读者描绘了西亚达夫里塔的风光。这里有鲜红的玫瑰、紫色的葡萄、金璧辉煌的宫殿,晶莹闪光的喷泉,每当夜晚,微风流香,星月灿烂,珠宝在美人的夜裙上闪亮,碧波在月色下放光。多么迷人的东方仙境啊!
普希金在南俄这多民族的地区,不仅观赏了五光十色的风景,而且听到悠扬动的歌声。尤其是茨冈艺人的悦耳旋律给这个忧郁的诗人以莫大的安慰。茨冈人又叫吉卜赛人。他们原来居住于南亚次大陆的西北地区,是一支以行医、卖艺、占卜为生的民族,流动性很大,罗马帝国未期,他们向欧洲等地游荡,现在散居世界各地。19 世纪 20 年代在比萨拉比亚一带的草原上曾有过一支茨冈部落。他们常到城里来,一边表演杂耍,一边乞讨钱财。普希金当时正在这里,他亲眼目睹了茨冈人颠狂的舞姿,亲耳聆听了他们野味十足的歌声。有一次,浪漫的诗人在观赏耍熊表演时结识了一位迷人的茨冈歌女。她似水的柔情和异族的魅力竟让普希金忘记了自己贵族的身份,跟她一起混入茨冈人的队伍在大草原上流浪了几天,与茨冈兄弟姐妹同吃同住同乐。当上了真正的“自由民”,与茨冈人交友的日子里,普希金更深入地了解了他们的个性、道德观念,行为准则。所有这些经历构成了他最后一篇浪漫传奇诗《茨冈人》真实的生活基础。
《茨冈人》的故事就发生在比萨拉比亚的那一群茨冈人中间。活泼可爱的茨冈女孩泽姆菲拉结识了一个名叫阿列哥的贵族青年,他当时正在逃避当
局的追捕。女孩把他带回家并求父亲把青年收留下,老人答应了女儿的请求。于是阿列哥开始了贫穷而自由的生活。起初,他完全被这奇异的生活吸引住了。每当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茨冈人嘈杂而欢乐的一天就开始了。家家户户拆掉栖身的破帐篷,人们把家什和道具装满大篷车,然后浩浩荡荡地向城镇走去
空旷的平原上熙熙攘攘,
毛驴背上横架着两个大筐
小孩儿就坐在筐里玩耍,
丈夫,兄弟、媳妇和姑娘,
老的,小的,都跟在后面;
叫声,闹声、茨冈人的歌声、
熊的吼声和它的铁链子
不慌不忙的哗啦声、
狗的汪汪声和嚎叫声、
风笛的呜咽和大车的吱嗄声、
色彩斑斓的烂衫破衣、
老人和儿童的衣不蔽体——
一切都贫穷、野蛮、乱七八糟,
但是,一切又都那么活蹦乱跳。
茨冈老人让阿列哥学一门手艺,希望他能以此安生立命。他还真学会了耍熊,日子过得平静而愉快。天长日久年轻的贵族爱上了泽姆菲拉。女孩儿问他抛弃了城市和同胞是否可惜。阿列哥告诉她,城里的空气令人窒息。泽姆菲拉羡慕城里高大的宫殿、漂亮的地毯、贵妇的装饰和欢乐的盛宴。她不能理解这个贵族青年为什么喜欢他们这不安定的生活。阿列哥说:他只要真势的爱情。他自以为习惯了这里的一切,飘然而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并没有真正了解茨冈人放荡不羁的生活原则。他同泽姆菲拉共同生活了两年之后,姑娘又爱上了部落中的另一位小伙子,阿列哥不能容忍这种背叛。看见阿列哥痛苦不堪的样子,茨冈老人就用自己失恋的经历和他们部落的观念劝慰他:
何必呢?青春比鸟儿还自由。
谁又能够管得住爱情?
欢乐应该大家轮流享受;
已经过去的事,覆水难收。
阿列哥则坚持自己的生活准则,他不愿意放弃他的权利,发誓要向夺走他幸福的人复仇。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从恶梦中惊醒,发现妻子又不在身边。于是,他顺着脚印追踪到泽姆菲拉与情人幽会的山坡上,毫不留情地将他俩杀死。茨冈人没有向阿列哥复仇,而是用特殊的方式惩罚了他:
“离开我们吧,骄傲的人!
我们野蛮,我们没有法律,
我们不拷打,也不惩罚,
我们不需要鲜血和呻吟;
但是不跟凶手生活在一起。”
这些流浪者已经感到,阿列哥和他们不是同路人,他追求自由,但只是为了他自己,而不顾他人。茨冈人中不可能再有他的位置。最后,他们把阿列哥孤零零地留在可怕的河谷之中,慢慢地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同《高加索的俘虏》一样,普希金在这篇传奇长诗中要表现的是有个性的贵族青年的孤独、忧郁和叛逆的情绪。阿列哥在都市里心灵受到伤害,上流社会的污浊空气窒息了他的青春,专制政府的压迫逼得他愤然出走。他渴望在异域他乡找到自由的空间,到迥异于城市的草原旷野上去呼吸难得的清新空气。跟俘虏相比,阿列哥的行动更进了一步。他不仅闯进了异族的领地,而且深入到他们的内部,企图以同他们结合的方式,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由人。他的这些单纯愿望起初似乎都得到了实现。遗憾的是,他最终发现,茨冈人在本质上与他格格不入。阿列哥虽然不满专制制度,但他毕竟还是文明社会的一员。他需要道德和秩序,不能容忍落后部族的无法无天,野恋无序状态并不是他的理想归宿。普希金对阿列哥的极端个人主义作了无情的批判,同时,也谴责了泽姆菲拉的无道义和轻浮的行为。在作者看来,没有道理的“爱”不过是低下的情欲。阿列哥要求的“自由”是一种狭隘的个人主义的自由,泽姆菲拉要求的“自由”则是超然于社会道德之上的自由。这两者都是人类自由的死敌。他们悲剧结局证明,这两种处世方式都是行不通的。
阿列哥和泽姆菲拉也都具有“拜伦式”主人公的特征。前者忧郁孤独,后者带有野性的激情。从《高加索的俘虏》到《茨冈人》,普希金完成了俄国“拜伦式英雄”心路历程的探索。诗人对所谓完全回归山野荒园的浪漫主义行为方式有了更深的认识。诗人叹道:
但是,大自然的贫穷子孙!
在你们中间也没有幸福。
在那破破烂烂的帐篷底下
你们做的是痛苦的梦,
你们那到处流浪的帐篷
在荒原里也未能免于不幸,
到处是无法摆脱的激情,
谁也无法与命运抗争。
普希金由于思想的局限,不能够为这一代有志青年找到正确的人生之路。南俄之行给他带来了慰藉,也加深了他精神上的惶惑,“俘虏”和阿列哥一类可以说是 19 世纪 20 年代俄国社会“迷惘的一代”,他们不愿意消沉,却也万般无奈。而诗人本人面对这种令人痛心的现象也陷入“宿命论”中。
如果说,《高加索的俘虏》表现了山野的险峻和山民的剽悍,《巴赫奇萨拉伊的喷泉》突出了东方迷人的色彩和风情,那么,在《茨冈人》中最吸引人的则是茨冈部落的狂放。这篇传奇长诗很像一出既热烈又悲凉的歌舞剧。诗人善于捕捉他描写对象的特点。茨冈人爱闹、爱唱,长诗开篇就再现了他们沸沸扬扬的生活场面。没有约束的生活首先是通过放纵的声响表现出
来。诗的第一句就点出了这一特色:一群闹哄哄的茨冈人在比萨拉比亚到处流浪。“闹哄哄”这个形容词极为传神,它写出了茨冈人杂乱无序的状态,突出了这个民族放荡不羁的性格特征。接着诗人具体写出了各种声音:女人的歌声、孩子的叫声、铁匠打出的“叮当”声,这当中有时又夹杂着狗的吠叫和马的嘶鸣,风笛的鸣咽声、铁链的哗啦声,大车的吱嘎声。所有这些声音汇成了一支风格独特的“茨冈交响曲”。诗人还用歌声来推动情节的发展。泽姆菲拉唱的哪首茨冈情歌就是她与阿列哥的感情发全转变的前奏曲。普希金在诗中融进了戏剧的手法,采用对话来表现主人公的性格冲突与思想交锋。抒情与戏剧两种方法的结合丰富了诗歌的表现技巧。诗人认为,他从《茨冈人》的创作开始感到负有写作戏剧的使命。这篇长诗的完成也确实成为普希金戏剧创作的良好开端。
普希金的这四篇传奇长诗写作于不同的年月,虽各有各的特色,但总体的思想和风格是一致的,创作方法在统一的基础逐渐发展深化。它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人物在对称的原则下由少到多,《高加索的俘虏》有两个人物,《巴赫奇萨拉伊的喷泉》有三个人物,《茨冈人》中就发展到四个,这是其一。其二,在叙事与抒情相统一的原则中突出抒情因素并逐步融进戏剧的表现手法。其三,形式越来越自由,语言越来越大众化。几乎每篇都有一首民族歌遥。其四,在浪漫主义的外衣下始终包容着现实主义的精神实质。普希金的南俄传奇诗篇是俄国浪漫主义文学中的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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