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五三年,辛弃疾在济南应乡试,考中了举人。第二年去燕京参加进士考试。临行时,祖父辛赞告诉他,耍留意观察沿途的山川、地形、城郭、官署及仓廪的虚实、军马数目。此行,他窥察了全军的部署和人民的反抗力量。一一五七年,他又第二次去燕京应试,借此机会,深入到黄河以北的平原地区。两次,他都没有考中进士,但在观察金国的形势上,却有很大的收获,使他对金军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
一一六一年,早就怀有灭亡南宋野心的金主完颜亮,在听了北宋大词人柳永的《望海潮》时,就羡慕起杭州“三秋桂子,十四荷花”的旖旎风光。并派人进入杭州,偷偷画下西湖的景色,挂在他居室的屏风上。在题了“立马吴山第一峰”诗句时,就有渡江南进之意。在他定开封为南京之后,即派高景山、王全为使臣,到临安(今杭州)向宋高宗赵构索取淮河以南的大片土地。赵构不肯答应,接着,部署部队,加强防御。完颜亮调动六十万大军,分兵四路,亲自指挥部队大举南侵。就在金兵进犯南宋时,辛弃疾在历城举起义旗,聚集二千余人起义。一个乡试中举的人,率众起义,使金国大为震惊。不久,辛弃疾经过几次战争,感到自己的军事力量薄弱,难与敌人抗衡,便毅然投奔到历城附近很有威望的农民起义军领袖耿京所领导的天平军,担任起义军中的掌书记。
一一六七年春天,辛弃疾从楚地进入到金国的后方及开封等地,刺探金国的政治、经济情况,了解军队部署及女真贵族之间和贵族与劳动人民之间的矛盾,于当年秋天渡江回到南方。后来,在辛弃疾给虞允文的《九议》札子中,有“某顷游北方,见其治大臣之狱,往往以矾为书”就是他这次北行在金国亲眼所见之事。
辛弃疾把他在三年内踏察和搜集到南北方情况,及可以预见到的形势变化,经过详细分析,写成《美芹十论》上书朝廷。《美芹十论》极有见地地阐明了抗金的战略战术及可以取胜的因素,指出要从和议中汲取教训,研究敌国的情况,并且,陈述了要复兴宋室,必须充实国力,采取主动进攻的政策,不要使“和战之权常出于敌”。不要被动,“坐以待敌之攻”,要破除主和派的“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的谬论。加强淮河防务,屯田养兵,激发将士的斗志。
可是辛弃疾这些考察与建议,由于主和派震慑于金国的兵力,而又耽于宴乐、安逸,满足于现状;主战派也因“符离之败”的余悸未消,无人敢予支持,所以,没能为孝宗赵兒所采纳。但是,这一行动,却引起了赵兒对辛弃疾卓越才能的赏识和重视,改派他去建康做监察官吏中比较有实权的通判。
一一六八年,建康留守是史致道。军马钱粮总领叶衡的任所也设在这里。另外,赵德庄、韩元吉、严换、丘崈等很有名气的人,也都在建康做官。辛弃疾到任之后,与他们时相往来,结伴从游,宴饮酬唱。这些人的文学素养和诗词的成就给辛弃疾以很大的影响。辛弃疾从这时起,正式开始了歌词的创作活动。起初,他只是为了借此吐露自己胸中的郁闷和意愿。他写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享》及《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都是属于这一类的词。后来,他的词作更加成熟了,逐渐有意识地把词作为阐述政治见解,伸张正义的工具。因此,表达报国的意志;倾泻忠愤;缅怀沦陷区人民的苦难;张示对敌人的深仇大恨;感叹自己不被理解;抒发忍忧含悲沉痛的情怀,都是辛弃疾词里的精华。
一一七○年,孝宗赵昚在延和殿召见辛弃疾。他和孝宗谈论南北的形势和三国、晋、汉的人才。辛弃疾不曲意迎合皇帝的心理,坦率说出自己真实而公正的见解,受到朝中正直官员的称赞。他又把《美芹十论》中的主要论点,基本内容,写成《九议》,献给已经当上丞相的虞允文。因为“和议已定”、虞允文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但是,由于《九议》中提到理财的措施,便把他调充司农寺主簿。这是辛弃疾第一次在临安做京官。
两年后,南宋朝廷派辛弃疾去滁州做知州。滁州,地处两淮之间,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宋室南迁之后,屡受兵燹之祸。紧接着是“水旱相乘凡四载”,生产遭到破坏,经济萧条,致使滁州成为疮痍满目、充满贫困、雉堞残破,如同废墟一样的城市。居民在瓦砾上筑起茅屋,“行人露盖,市无鸡犬”,一派凄惨荒凉的景象。
辛弃疾到任后,雷厉风行地采取了一系列的紧急措施:“减轻徭役和税收;招抚流亡民户,给器具、粮种,以恢复农业生产;训练民兵,令驻军从事开垦耕种;请求南宋朝廷豁免历年欠缴的租赋;重新修建旅舍、店铺、酒家,招引各路商贩来滁州经营各种行业,给以方便。就在当年,便使残破不堪的滁州,从萧条中恢复起来,出现了生机。
一一八0年十一月,辛弃疾从湖南安抚使任上改官隆兴知府兼江西安抚使时,因隆兴府境内旱灾严重,诏令中特别指出,要他负责救荒。他到任之后,立即着手这项工作。张贴出“闭粜者配,强籴者斩”的榜文,作为紧急措施。并下令让官吏、儒生、商贾、市民保举出一些精明能干的人,借官库的银钱给他们,不要利息,让他们外出买粮,限一个月运到隆兴府境内卖出。被保举出来的人,果然如期从各地运来很多的粮食入境,足够当地居民食用。邻境信州也闹粮荒,知州谢源明求助借粮。隆兴府的官员中有些人反对借给,辛弃疾说:“救灾恤民,不该分境域。”于是,拨出粮谷十分之三,用船运往信州,使那里人民免遭饥馑之苦。
辛弃疾如此忠于南宋朝廷,为何一经弹劾,就被罢官呢?原来,辛弃疾从南归以后,一直过着仕途生涯。多年来东奔西走,调来调去,经常是管理些钱谷财赋的差事,并遭到主和派的排挤和嫉妒,自己又不能直接为抗战事业作出贡献,使他感到莫大的痛苦,遂写了一阂《摸鱼儿》: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依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下片)
孝宗看这阕词,虽然没有怪罪他,但是,很不高兴。在王蔺弹劾辛弃疾“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的奏章一上,未经查实,一个月后,就把他罢官了。时间是一一八一年十二月。
辛弃疾因为不断遭受主和派的打击,早已有退隐之意。所以,在一一八一年的春天,就在上饶城北带湖边上,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买下一块宽阔平坦的土地,兴建起庄园,盖上百多间房屋,把余下的空地开成田畦,建造一座“雪楼”,在高处筑起精舍,命名为“稼轩”。从此,他就把“稼轩”作为自己的别号。
带湖新居即将落成时,辛弃疾为了表明自己激流勇退的意思,写了一阂《沁园春》,词中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写出了政治失意,引退归老的心情。但是,词尾却说“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又透露出对南宋朝廷尚有留恋之意。
辛弃疾接到罢官诏令,就到带湖新居去过被迫退隐的生活。后来,他在与上饶地界相邻近的铅山县东北,一个名叫期思渡的地方,又另建起一处住宅。在住宅附近有一汪清澈的潭水,辛弃疾把它凿石垒筑成泉,取名“瓢泉”,并为它写过一首《洞仙歌》,倾吐出自己不甘退隐的心情。
一一八四年,在他为韩南涧尚书寿辰写的《水龙吟》中,表达出他胸中压抑不住的悲愤。用“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愤怒地指斥了南宋朝廷昏庸无能,苟且偷安于江南的局面。一一八六年,在他游鹅湖归来,小病初愈时,写了几首《鹧鸪天》,在词里流露出他不为朝廷所用,被迫退休,寂寞无聊的苦闷的心情。在《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中,用“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之句,对他的罢官提出了强烈的抗议!
一一七八年,辛弃疾在临安任大理少卿,有同僚吴交如病死,因家贫无钱买棺入殓。辛弃疾感叹地说:“身为列卿而贫若此,是廉介之士也。”于是,他厚赠银钱给死者的家属,助理丧事,并且,上疏给皇帝,请求抚恤吴交如的遗眷。这时,正值被称为“人中之龙、文中之虎”的永康人陈亮到临安上书给孝宗,建议迁都建康。陈亮不仅是一个有经济之才、坚持驱逐金人、反对道学上空谈心性的杰出思想家,而且,是一个气概豪迈,卓有成就的大词人。他仰慕辛弃疾的为人,急欲和他相见。当时,辛弃疾住在临安城郊,宅前有一小溪,溪上架有木桥,据说,有一天陈亮骑马来访,马到桥前,停蹄不进。陈亮三次挥鞭催马,这匹马只是盘旋跳跃,昂首长嘶,不肯前进一步。陈亮动怒,拔出宝剑斩断马首,马仆倒在地,他步行过桥,直奔门前。辛弃疾在楼上看见这般情景,不由骇然,急忙迎接出来,见面之后,结成至交。
一天傍晚,朔风凛冽,大雪纷飞。辛弃疾因卧病在床,甚无聊。忽然,家人报道:“东阳的陈亮来访。”辛弃疾急忙披衣下床,请入室内相见,叙过阔别之情,即命家人备上酒菜,相与而饮,畅叙心曲,论及时势,谈到北方沦陷区人民的苦难,二人慨叹啼嘘不已。悲愤之极,辛弃疾从墙上摘下一把宝剑,递给陈亮观看。陈亮抽剑出鞘,只见寒光一闪,湛如秋水,急称:“好剑、好剑。”辛弃疾道出,这剑乃是他在历城起义时,一名战士的父亲刘老汉所赠,它表达的是中原人民抗金的坚强意志接着,追述起当年威镇山东,使金人闻风丧胆的农民领袖耿京的英雄业绩和豪迈的气概,不由得唱起
新近填写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陈亮随着歌声,舞起宝剑,寒光闪闪、冷气森森。歌声停歇,他收住宝剑,盛赞辛弃疾歌词的悲壮。辛弃疾也赞扬了陈亮剑术的精湛,并说:“那时,我们真是兵强马壮,驰驱纵横,以为消灭金兵,恢复中原,使国家重新统一,指日可待。自己也可以为国立功,扬名于生前死后,唉!谁想到壮志未酬,功名未立,而身老林泉!”他因不能实现当年驰骋疆场的宿愿而发出了哀叹。
陈亮的到来,使得在病中的辛弃疾非常高兴。他与陈亮同游鹅湖寺,共饮瓢泉,长歌酬唱,相聚甚欢,秉烛西窗,议论国家大事,谈得极为融洽。陈亮在铅山住了十天,又和辛弃疾一起到紫溪会会见朱熹,朱熹没有应邀按时前来会面。陈亮因有事告辞走了。第二天,辛弃疾眷恋好友的离去,亲自上路追赶陈亮,打算挽留他再住些时日。辛弃疾不顾天寒地冻,风寒雪大,一起追去。当追到鹭鸶林,终因雪深路滑,不能前进,才停下来,在方村路旁的一个小酒店里独自酌饮,以消愁情。夜半,投宿在吴姓人家的四望楼。在接到陈亮的唱和之作后,辛弃疾又用前韵赋词回答他: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问渠依: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词里,对陈亮这样在恢复中原的英雄人物,如同拉盐车的千里马一样被埋没,表示无限同情。
一二0三年,辛弃疾已经六十四岁,被闲置八年之后,南宋朝廷又突然起用他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他接到任职的诏命,真是意气风发,“不以久闲为念,不以家事为怀,单车就道,风采凛然。”到任之后,依如历届任上一样,处事果断,雷厉风行。莅职不久,就发现州县有害农六事,立即疏秦给皇帝,进行论述,请朝廷下诏内外台严厉勘察,并且,秦请省罢税官,增置县尉,“销弭”鬻盐之害。为民兴利,修建秋风亭。召请有名的词人刘过至幕府。公余之暇,互相唱和,流连于诗酒之间。
这时,著名的爱国诗人陆游,已经七十九岁了。他在临安参加修撰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及三朝史的工作,完成之后,辞官回到绍兴来度晚年。他和辛弃疾,一个是当代的大诗人,一个是南北有名素负众望的词家,都具有豪放的性格,又都积极主张抗金救国,恢复中原的宋室江山。他们早已是“闻声相思,同气相求”,神交已久了。辛弃疾听说陆游回到绍兴,就亲自到离绍兴大约九里远的三山镇去拜访陆游。两人见面,谈起北伐中原的大事,慷慨激昂,非常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两位相差十五岁的人,很快地成了忘年之交。
辛弃疾在镇江上任,一年之后,他了解到金国的实际情况和军事力量,要比预计的大得多,他曾对程说:“敌人的兵马还是如此强大,收复失地,岂是轻而易举之事了?”并且指出:“所招集的民兵,多是种地的农民,没有战斗经验,官军与民兵不分,造成混乱的状态。兵力本不足,分散各地,
形成数目小,力量单薄,敌人一来,必然要溃败的。”由于他认识到自己兵力不够雄厚,作起战来易败难胜,所以他向韩侂胄提出了诚恳的忠告,要谨慎从事,在没有充分的准备之前,不能轻率地发起进功。并且,阐述了敌我力量的对比及可预见的后果。他的正确见解,没有被韩侂胄所采纳。韩侂胄认为为辛弃疾的声望高,如此议论只会妨碍他进攻的计划。于是,他以辛弃疾错误推荐有不法行为的通直郎张为借口,把一生主张收复失地的抗金英雄辛弃疾降为朝散大夫,改任隆兴知府。辛弃疾未及就任,又因谏官强加给他的“好色贪财。淫刑聚敛”的罪名,于七月把他免官。
在辛弃疾离开镇江之前,去登北固亭时,感慨时事,怀古伤今,以悲愤的心情写下了至今仍脍炙人口的佳作《永遇乐·北固亭怀古》:
千里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在这首词的下阕,用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冒险北伐及霍去病至狼居胥封山而还的故事,劝告韩侂胄不要冒险,因急于立功而草率用兵。又以愤懑的心情,慨叹四十三年前,自己在战火纷飞的扬州以北地区作战,如今,那里已为敌人占据。词尾,提出自己虽然年老,但仍然愿象廉颇一样,去为收复失地而驰骋疆场。
一二○五年的秋天,辛弃疾带着失望的心情,离开“守国要冲”的镇江,回到铅山。半年后,一二○六年春,朝廷又下诏,要他去做绍兴知府兼两浙东路安抚使。他因绍兴远离前线,上疏辞掉了。
这年的五月,宋宁宗赵扩,在韩侂胄的奏请下,正式颁布了伐金诏书。出师之后,初战获胜,收复了华州,但是,正象辛弃疾所指出的“卤莽从事,战备不足”,及军中藏有内奸等原因,仅半年后,各路军队都溃败下来。当年十二月,西线的吴曦叛变了;东线的丘崈和金军秘密进行议和,使韩侂胄指挥失灵,陷于孤立,乃自出家财二十万,补助军需。这时,他才明白辛弃疾的战略见解是何等的正确。于是,请旨进辛弃疾为龙图阁待制,任江陵知府,诏令他到临安陈述对时局的意见,紧接着又下诏试兵部侍郎。这时,辛弃疾已经是六十八岁的老人,因身体多病,并且深知失败已成定局,无法挽回,遂两次上表,辞退新任命。在韩侂胄伐金失利的情况下,南宋提出议和,金国要以韩侂胄的人头作为议和的先决条件,迫使韩侂胄必须继续用兵,筹划再战。为了请辛弃疾出来帮助他收拾残局,又诏命辛弃疾任枢密院都承旨,这是个掌管军事大权的大官。但是,诏令到达铅山时,辛弃疾已经病重不能再起了。他赶紧上表请辞。于一二○七年九月十日,辛弃疾怀着无限忧国悲愤的心情及未能战败金国、收复中原的遗憾,在大喊“杀贼、杀贼”的呼声中离开人世,终年六十八岁。
殁后,葬于铅山县的阳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