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论英雄”是《三国演义》第21回前半部分的故事。
它有相对完整的情节,可以视作独立的短篇小说。
“煮酒论英雄”的故事,既是曹操借以表达其自身称雄天下的阔大抱负,更是他对刘备政治抱负的一次试探。如若逐一数说,评头论足,不仅情节单调,而且性格单薄。在这一个故事中,作者成功地运用了对比的艺术手法:曹操咄咄逼人、飞扬高蹈,自命不凡中含有骄纵一世的意态,挥斥扬厉中蕴蓄着精明灵敏的机心。
而刘备大巧若拙、故行韬晦,且又显得机智灵活。他善于掩饰自己,掩饰得不着痕迹;他能够急中生智,竟然蒙骗了巨奸大憝的老辣多谋。
于是,在艺术上形成了这样的效果:愈是表现曹操的气势不凡,就愈是突出刘备的大智若愚,反之亦然。
故事是从董承“奉诏讨贼”开始的。因失徐州而不得不暂时依附曹操,刘备参与了这一行动。但刘备“也防曹操谋害”,就在“下处后园种菜,亲自浇灌”。
这一举止使得关羽、张飞深为不解:“兄不留心天下大事,而学小人之事,何也?”但刘备没有点破,只说:“此非二弟所知也。”连自己最亲密的结拜兄弟也不明说,足见刘备韬晦之深。
后来在“论英雄”时,刘备的性格就是在这业已奠定的性格基调上的合乎逻辑的发展和深化。刘备既已参与“奉诏讨贼”的重大决策,又不能走漏风声;他既有称雄海内,恢复汉室的壮志,又不可流露于外,这是他行韬晦之计的内在思想依据。他伪装装得像,真相埋得深,令人浑然不觉,这是他的性格的独特之处。当曹操要刘备“指言”天下英雄时,刘备马上说:“备肉眼安识英雄?”只有英雄才能识得英雄,既然不识英雄,自己则非英雄。
对这一番话,毛宗岗批点道:“一发假呆得妙。”但曹操要他说出,他又兜圈子:“天下英雄,实有未知。”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得举袁术为例,毛宗岗有很好的批语:“不知(袁)术之龙非真龙,(刘)备之问亦是假问。”他列举许多非英雄的人物,以掩饰自己并非英雄、没有慧眼。
而曹操处处以英雄自居,对刘备列举的英雄逐一加以排斥。二人间的来言去语,在列举和排斥中进行。
刘备的所有出言吐语,都不以肯定语气,而是以模棱两可的“可为英雄?”的探询口气出现,不露声色,谦恭有加。而曹操则不同,锋芒毕露,声口不凡。
由天外云层挂龙“起兴”,比喻附会:“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龙喻英雄,龙性乃英雄之性,恢宏气派中有帝王之象,挥斥峥嵘的语态里有吞吐天下的野心的频频跳荡。视逐鹿中原的诸多军阀为冢中枯骨、守户之犬,大有睥睨一切的蹈扬意态。“早晚擒之”的并吞意向,已使曹操剪除群雄的野心袒露无遗。
刘备故作平庸,含锋藏芒,曹操则不避锋芒,笑藐天下诸侯,辗转生发中是二人性格的处处对照。曹操不失英雄之概,却是奸雄之气;刘备出以庸碌之态,内孕英雄之心。
性格的表现各不相同,前者是腾身于宇宙之间的飞龙,后者是隐于波涛之内的潜龙。特别是这样一段描写:
操曰:“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玄德曰:“谁能当之?”
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
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
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
玄德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操遂不疑玄德。
这是“煮酒论英雄”中最精彩的笔墨。曹操器宇轩昂,对天下英雄作出他的解释。
“以手指玄德,后自指”,白描式的语言文字传曹操声色于纸面。他的情绪经历着从踌躇满志纵论天下英雄到微含嘲笑的调侃:“丈夫亦畏雷乎”,再到“遂不疑玄德”的情绪波澜,而刘备的情绪有着更大的起伏、更多的跌宕,富于戏剧性的波澜转折。
他装呆卖痴,力行韬晦,处处不沾英雄二字,目的是麻痹对手,不让曹操知道自己胸孕大志、腹藏良谋。但曹操单刀直入,“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言外之意,今后问鼎皇室者惟刘、曹二人,实际上是说,他未来的角逐者仅刘备一人。这为刘备所始料不及。他的全部思想底细,在老辣的曹操眼中被探寻到了,焉能不惊?!掉落筷子是惊失常态的外在动作表现。
然而惊落筷子又在曹操面前暴露出韬晦之计被点破的内心惊恐,是内在底细在识出后的特殊表现。但是,瞬间的失态,并没有延伸,刘备急中生智,以闻雷失箸加以掩饰,何等机敏!并且,从容拾箸,用“圣人迅雷风烈必变”之说进行解释,又是何等机智!竟然能在间不容发的刹那间转换得这么自如,瞒过了曹操,可见,他比曹操略胜一筹。如果说曹操是直露其表、张牙露爪的英雄,刘备则是善于隐藏、长于韬晦的英雄,这就形成了性格的对比。
其对比方式又并非简单化的,而是联系着一定的事件,更深入到人物内在的性格和情绪深处。
刘备的怦然心动和从容拾箸的坦然自若,其间有着几多曲折、几多波澜!
正因为小说是在性格的对比中进行,这就带来了情节的独特节奏和运动形式。情节的特征在于它的戏剧性。
情节的开始部分,关、张不解刘备后园种菜的真实意图,刘备说:“此非二弟所知也”,留下悬念。随后,情节急速跳起,“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中曰:‘丞相有命,请使君便行’。”不速客来天外,既是曹操麾下大将,又率领数十人众,犹如泰山压顶,使刘备不由大惊:“有甚紧事?”而许褚说:“不知。只教我来相请。
”不明邀请的真意,增添了紧张色彩。刘备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理,无可奈何地“只得随二人入府见操”。
进入相府,曹操劈头一句:“在家做得好大事!”吓得刘备面如土色,情节如惊风怒涛,直迫云天。直至曹操携刘备进入后园说:“玄德学圃不易”,刘备“方才放心”,情节才稍有松弛。
曹操说出青梅煮酒,借以怀念征张绣途中望梅止渴的往事的意图,“玄德心神方定”,情节彻底松弛。
在松弛过后,组织新的情节浪潮时,小说辗转盘旋地渐次迭进。
曹操不明说天下英雄,总是让刘备口中说出。刘备先以不识英雄为遁词,后以并非英雄来搪塞。
曹操不以对方的回答为满足,探询中含有逼问的意味;刘备搜索枯肠,穷于招架,这就很有戏剧性。妙的是,刘备明知曹操是天下英雄,但决不吐露一词,目的是表明自己不是英雄,故无法识得英雄,仍然服务于隐蔽自己的最高意图。借用戏剧上的术语,叫做贯穿动作线十分明确。
而曹操的贯穿动作线也十分鲜明。
一方要令其入彀,一方偏不就范。虽不是剑拔弩张,但双方的心弦却绷得很紧,表面上又是谈笑风生。
这样,情节有戏剧性,而戏剧性的特点又很独到。迂回曲折的谈吐,肯定否定的反复进行,是情节的新浪潮的孕育。
果然,冲起闻雷失箸的更大风涛。在风涛中失箸,拾箸又极尽兔起鹘落、更番跌宕之能事。刘备巧于掩饰,瞒过曹操,情节越过险道,步入坦途,却有关张二人“冲突而入”,闯进相府后园。“二人按剑而立”,汹汹其势,情节掉头直上。关羽说:“听知丞相和兄饮酒,特来舞剑,以助一笑。”大有鸿门闯帐的气派。
这一点,被曹操看出来了:“此非‘鸿门会’,安用项庄、项伯乎?”他嘱咐“取酒与二‘樊哙’压惊”,才使矛盾没有激化开来。最后,刘备对关张二人说:“吾之学圃,正欲使操知我无大志。”于此,篇首系下的悬念被解开了,形成了首尾的呼应。刘备“勉从虎穴暂趋身”的特定处境,规范了情节的特点。
“说破英雄惊杀人”,未说破前,情节一直在边缘地带盘旋;一旦说破,矛盾形成激化,戏剧情味横生。“随机应变信如神”,达到在情节中刻画性格的目的。
小说运用天气骤变的自然环境来烘托情节气氛,是艺术上的又一特色。整个情节就像大雨将至前的低气压,烦躁而闷湿。
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操与玄德凭栏观之。
毛宗岗批点道:“俨如一幅图画。”它成了曹操借天龙喻英雄的依据。
龙的特征切合英雄的特征。等到曹操说破英雄,“雷声大作”,这雷声便触发了人物的情绪。在刘备的心理上,曹操的说破才是惊天彻地的灌耳雷鸣,因而,它成了人物心理、情绪的对象化,而雷声又成为刘备借以掩饰的绝妙凭据,成为情节激化后人物化险为夷的重要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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