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后半部不仅艺术地反映了魏、蜀、吴三国之间的争斗攻伐,而且表现了三国自身的国运消长、内政变化,表现丁统治集团内部形形色色的矛盾和争权夺利的斗争。
“司马懿诈病赚曹爽。”(第106-107回)就是这方面最具典型意义的一个篇章。
从此司马氏就完全控制了曹魏大权,并最终取而代之。
历史上的司马懿,本来就是一个阴险狡诈、冷酷无情的人物。《晋书·宣帝纪》说他“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并且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明帝(按:指司马懿玄孙司马绍)时,王导侍坐,帝问前世所以得天下,导乃陈帝(按:指司马懿)创业之始及文帝(按:指司马昭)末高贵乡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由此可见,司马懿父子篡夺曹魏政权时表现出来的凶残,连其后辈儿孙都感到羞耻。罗贯中紧紧抓住司马懿这一性格特征,浓墨重彩地予以描绘,使其艺术形象大大地深化了一层。
小说第106回后半,写魏明帝曹睿病重,乃据亲信刘放、孙资之荐,拜曹真之子曹爽为大将军,总揽朝政,并召刚刚平定公孙渊叛乱的太尉司马懿火急入朝,将年仅八岁的太子曹芳托付给二人。曹睿卒,曹芳即位,曹爽和司马懿共同辅政。
这两个人,一个是承受父荫、才干平平的宗室亲贵,一个是久经沙场、老谋深算的元勋旧臣。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三种发展可能:一是相安无事,维持共同辅政的局面;二是一方逊让退避,让另一方独揽大权,以求消弭矛盾;三是彼此猜忌,互相残杀。事情的发展表明,司马懿选择了第三种可能,用残酷的屠戮为自己争得了独揽一切的大权。作品以史实为线索,层次分明地表现了这场夺权斗争的全部过程。
第一层,写双方矛盾的产生。辅政之初,曹爽自居后辈,对司马懿执礼甚恭,“一应大事,必先启知”。然而,为时不久,曹爽便听信心腹何晏所谓“大权不可委托他人”之议,以明升暗黜的手法,奏请加司马懿为太傅,将兵权集中到自己手里。紧接着,曹爽任命自己的弟弟曹羲为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为散骑常侍,“各引三千御林军,任其出入禁宫”,严密控制了京师的戍守和宫廷的宿卫。
对于自己手下的五个亲信,曹爽也都委以重任:何晏、邓飏、丁谧为尚书——负责日常政务的处理和官吏的选拔任用;毕轨为司隶校尉——主管京师的治安和对百官的纠察;李胜为河南尹——治理以首都洛阳为中心的地区。此外,还有号称“智囊”的大司农桓范为之出谋划策。
这样,文武并举,双管齐下,朝中大权基本上被曹爽集团所掌握。面对曹爽集团咄咄逼人的气势,司马懿先退一步,“推病不出”,其子司马师、司马昭“亦皆退职闲居”,暂时避开曹爽的锋芒。
但是,司马懿并非甘心退让,并不打算安心养老。作为一个浮沉宦海数十年,历仕曹魏三朝的世家大族头面人物,他的政治野心是逐步滋生膨胀的。如果说,在鞭挞宇内、英武雄杰的曹操手下他还不敢有非分之想,在文武兼备、政由己出的魏文帝曹丕手下他还缺乏争权的实力的话,那么,在魏明帝曹睿在位期间,他的地位日益显赫,声望日益提高,已经成为曹魏的第一能臣,明帝的托孤之人。现在,曹魏的开国元勋们凋零殆尽,已经无人能与他抗衡,更谈不上驾驭他了,他怎能容忍曹爽之辈骑在他头上为所欲为?所以,他只是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姑且含忍示弱,磨砺爪牙,窥测时机,以图再起。
这就为诛灭曹爽集团之举埋下了伏笔。
第二层,写曹爽集团的昏庸腐败。
曹爽独揽魏国大权后,既无先人创业的雄才大略,又无守成的谨慎勤勉,在政治上毫无建树,却沉湎酒色,纵情享乐。作品列举了他若干“僭越”之处:“凡用衣服器皿,与朝廷无异;各处进贡玩好珍奇之物,先取上等者入己,然后进宫;佳人美女,充满府院。
”更有甚者,黄门张当为了巴结他,竟“私选先帝侍妾七八人,送入府中。”这些并不能证明曹爽想篡国,但在等级名分森严的封建社会里,执政大臣如此胆大妄为,已经足以令众人侧目,甚至招来杀身之祸了。曹爽的亲信何晏、邓飏之流,都缺乏治国平天下的实际才能,却“以浮华相尚”,只知作威作福。桓范虽有谋略,曹爽却并不言听计从。像这样一个醉生梦死的腐朽集团,既不可能得人心,也根本不是司马懿的对手,其垮台势在必然。
第三层,写司马懿诈称病重,瞒过了曹爽。
曹爽虽然耽于享乐,但他没有忘记,唯一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的人就是司马懿。于是,他借李胜被任命为荆州刺史之机,命李胜去向司马懿辞行,以便探听其虚实。
老奸巨猾的司马懿当然明白李胜的来意,马上将计就计,“去冠散发,上床拥被而坐,又令二婢扶策”,装出一副病势沉重的样子。在与李胜交谈时,他又是假装耳聋,又是喝汤时故意让汤流满衣襟,甚至装模作样地请李胜转告曹爽,要求关照自己的两个儿子,似乎真的是“衰老病笃,死在旦夕”了。
司马懿装得如此之像,李胜竟信以为真,连忙向曹爽禀报。这个消息又是如此符合曹爽的口味,他连想也不暇多想,便高兴地说:“此老若死,吾无忧矣!”这是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情节,它充分表现了司马懿的诡诈权谲。
当曹爽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之时,司马懿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向他下手了。
第四层,写司马懿乘曹爽出城谒墓之机,发动政变。
正始十年(249)正月,曹爽兄弟随魏主曹芳到城外高平陵祭祀明帝,司马懿等待已久的机会来到了,他立即亲自出马,发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作品交代了他采取的几项措施:首先,命司徒高柔和太仆王观分别代行曹爽、曹羲的职权,把京师的兵权抓到手里;其次,向郭太后指控曹爽“背先帝托孤之恩,奸邪乱国,其罪当废”,并与太尉蒋济,尚书令司马孚(司马懿之弟)联名表奏魏主曹芳,以便在政治上争取主动;其三,亲自领兵占据武库,以供战备之需;其四,率军出城屯于洛河,守住浮桥,防止曹爽反扑。这些措施,有章有法,老辣周密,表现了司马懿统驭全局的高度才干,也反映出他确是蓄谋已久。
面对这完全意外的变故,曹爽如遭霹雳轰顶,先是“大惊,几乎落马”,继则“手足失措”,毫无主见。桓范建议他“请天子幸许都,调外兵以讨司马懿”,在当时情况下,这堪称上策。如果曹爽照办,则可名正言顺地“奉天子以讨不臣”,而将司马懿置于叛逆的地位,那么,曹爽集团仍有取胜的可能;反之,司马懿尽管比曹爽能干得多,但根基毕竟有限,一旦被加上“谋逆”的罪名,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失败。
然而,在这一发千钧的关键时刻,曹爽却是那样地优柔寡断,举棋不定,只是不停地流泪。司马懿深知局势瞬息万变,充满风险,力图尽快地解除曹爽的精神武装。针对曹爽贪恋家室的庸懦心理,他先是命侍中许允、尚书陈泰去见曹爽,说他的目的只是要削去曹爽兄弟的兵权;接着,又命与曹爽交厚的殿中校尉尹大目带去太尉蒋济的信,说他和蒋济指洛水发誓,只要曹爽交出兵权,决无他意。
这样一来,曹爽那本来就脆弱的意志又大大软化,终于作出了屈服的抉择:“我不起兵,情愿弃官,但为富家翁足矣!”这一层写得紧张曲折,形成了全篇的高潮。至此,司马懿完全控制了局势,而曹爽集团则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第五层,写司马懿诛灭曹爽集团。尽管曹爽已交出兵权,困居私宅,司马懿却不肯罢休。为了立威,也为了消除可能存在的威胁,他从黄门张当身上找到突破口,给曹爽等人定下了“谋反”的罪名。
于是,曹爽兄弟三人,何晏、邓飏、李胜、毕轨、丁谧五人,再加上桓范,全部被诛灭三族,一场权力斗争,终以大屠杀告终。
诛灭曹爽集团是魏国历史上的一大转折。从此,曹魏的军政大权全部落到了司马氏的手中。以后,在十六年的漫长岁月里,经过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兄弟的苦心经营,经过几度废立和一次又一次的屠戮。
司马氏根基日益稳固,终于把曹氏的魏国变成了司马氏的晋朝。
综观全篇,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司马懿和曹爽这两个主要人物。
可以说,在《三国演义》的后四十回中,司马懿是仅次于诸葛亮的重要人物。在“安居平五路”中,我们看到了他善于出奇的韬略;在“克日擒孟达”中,我们看到了他当机立断的才干;在诸葛亮六出祁山的反复较量中,我们越来越熟悉他的老谋深算、坚韧顽强;但是,只有在“诈病赚曹爽”这一篇章里,我们才洞见了他的灵魂。
为了扳倒曹爽集团,他费尽了心思,耍尽了手腕:时而推病不出,以退为进;时而诈称病危,迷惑对方;一旦抓住时机,立即大举进攻,毫不手软。为了使曹爽不致起兵对抗,他可以信誓旦旦,保证只要兵权,别无他意;一面命人包围曹爽家,一面又假惺惺地遣人送去一百斛粮食;最后则背信弃义,大肆杀戮,踩着政敌的尸骨登上了权力的宝座。
他的阴险、狡诈、冷酷、残忍,实在令人毛骨悚然!看到这里,人们的心目中才有了一个完整的司马懿形象——一个足智多谋而又阴狠毒辣的封建政治家的典型形象。
与司马懿相比,曹爽只是《三国演义》中一个匆匆来去的过客,他无德无才,完全依赖父辈余荫而骤得高位,不能不说是历史的误会。
当大权在握之时,他既不能澄清政治,又不能推贤进士,只知呼朋引类,宴饮田猎,依然是个骄奢淫逸的公子哥儿;当变故猝然发生之际,他仓惶失措,“自黄昏直流泪到晓,终是狐疑不定”,竟至听信司马懿的许诺,拱手交权,自投罗网;直到司马懿准备将他置于死地之时,他还因为司马懿送来一点粮食而“大喜曰:‘司马公本无害我之心也!’”终于糊里糊涂地做了刀下之鬼。
应该指出,司马懿与曹爽的权力之争,毕竟只是统治集团内部的勾心斗角,并无是非可言。
不过,读了这一惊心动魄的篇章,人们从司马氏起家的刀光血影之中,对于封建政治之黑暗,对于封建统治者之残酷,却可以得到更深刻、更形象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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