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素有“事纪其实,亦庶几平史”之评(嘉靖本庸愚子序)。
诚然,作为历史小说,《三国演义》主要人物的基本性格,常于史有据。如曹操“矫情任算”,刘备“弘毅宽厚”,“(诸葛)亮性长于巧思”,“(关)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张)飞敬爱君子而不恤小人”。(均见陈寿《三国志》本传)史籍对关羽性格的记述尤多。
《江表传》说:“梗亮有雄气,然性颇自负,好陵人”。陈《志》云:“称万人敌,为世虎臣”,“有国士之风,然刚而自矜,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可见历史上关羽已具有“雄气”与“骄气”相参的性格特征,以及“以短取败”的悲剧性结局,史家已为作家提供了一具富有可塑潜力的悲剧英雄的骨架,艺术家终于赋予他以血肉和灵魂,一个不朽的悲剧英雄形象,于是在《三国》人物画廊中站立起来。
提到关羽,人们很容易联想到京剧中他的脸谱。它富有审美价值,是不可一世的雄气、有眼懒看世界的傲气和不可言传的深沉痛苦的化合体。
既抽象而又具体地体现着作为悲剧英雄关羽的独特神韵。他的一生,是悲剧性的一生。
他的现实是悲剧英雄,他的历史是英雄悲剧。他一身系国家(他的集团)的安危,尽管他还不是他们的头号人物,然而,他兴他盛,他们亦兴亦盛;他败他亡,他们亦随之而衰而败而亡。
因之他个人的现实悲剧,也就成了他们(蜀汉)的历史悲剧。他胜也光明,败也磊落;生也英雄,死也丈夫。
在祖国传统文化的典籍中,查得到他是真英雄、大丈夫的界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关羽从一个解良逃亡汉到威震华夏的盖世雄杰,又突然从雄业发展的最高峰倒下来坠入毁灭的沉渊。
这不能不激起人们的感叹与沉思!弟兄们的创业史把关羽的生活史划为前后两期。他从对社会的反抗中出场:杀了“倚势凌人”的“本处势豪”,“逃难江湖五六年矣”;多年来已受尽社会的压抑。
桃园结义是求生存、争发展的力量的结合,是弟兄们创业史的开卷,在此确立了“共扶汉室”的政治目标,但这又是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奋斗目标。他们对战斗友谊的无限忠诚:“生死与共,祸福挡之”,成为千古佳话。
但是,又不知他们的悲剧已从这里生了根。
因为斗争着的人们不能超越客观条件许可的限度期求斗争的胜利。“匡扶汉室”,在当时已超出历史条件的许可之外,是个虽有一定的号召力而无实现的可能性的空头口号。
前期,他随刘备东逃西走,身无立锥之地,处处遭人白眼。
“斩华雄”是他一生英雄战斗史的开章,为十八路诸侯讨董联军赢得了第一个胜利,为兵进汜水关、大破虎牢关打开了胜利之门。可是由于出身低微,请战时竟遭到贵族们的无理呵斥:“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使一弓手出战,必被华雄耻笑。
”这对“刚而自矜”的关羽,无疑是最大的侮辱!及至战胜归来:“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是何等的神勇!何等的神速!可是人家偏偏要计贵贱,使得功者不得受赏,再次喝令:“都与赶出帐去!”他受到无名的屈辱和压抑。如果说逃亡生活是他悲剧性命运的开端的话,那么斩华雄立功受辱,便是前期这一命运的再展示。
关羽性格悲剧的深刻性,在于人物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的矛盾冲突,心与身长久处于分离状态。“身在曹营心在汉”,正好是这一现象的最好说明。弟兄们徐州失散,他死守下邳,保护二嫂,不幸中计,被困土山。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不降即死,不死即降,别无选择。
投降当然是耻辱,他已作好了死的抉择:“吾仗忠义而死。”偏偏张辽出来为他堵住了死路,指出死则有三罪:一负桃园誓同生死之盟;二负兄长嘱保二夫人之托;三负共扶汉室之义。死则有罪,不忠不义,徒成匹夫之勇耳!不死,倒有三便:可保二嫂之安全;可守桃园之约;可留有用之身。
他在求死不得,负义有愧的心理折磨下,才逼出了三约:降汉不降曹(实际上是自欺欺人);确保二夫人之优遇;但知刘备的去向即走。三者缺一不可。从此他开始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物质优越、精神痛苦的寄居生活。降曹本来是悲剧性行为,关羽醉后吐真言:“生不能报国家而背其兄,徒为人也!”所以曹营的优遇:小宴、大宴、金银、美女、封爵、赐袍、赠马种种,反为他增加着忧伤负担:受人滴水之恩,须当涌泉之报。
他说:“深感丞相厚意,只是吾身虽在此,心念皇叔,未尝去怀。”即所谓“新恩虽厚,旧义难忘”。“新恩”与“旧义”在他内心交逼相煎。难忘旧义,“誓以共死,不可背之”。不忘新恩,“要必立效以报曹公,然后去耳”。
这是他对尖锐矛盾于无可如何中作出的调解。
他的悲剧的深刻性还在于,他的所图与所为,常常两相背反,好心往往变作驴肝肺,遭到亲人的误解。斩颜良、诛文丑,是多么显赫威武的功绩!但此并非出自本意,只是“为报新恩”,便于早会兄长。
谁知反而致祸于兄,因此袁绍几乎杀掉刘备。备致书关羽说:“今何中道相违,割断恩义。君必欲取功名,图富贵,愿献备首级以成全功。”这岂不是天大的冤屈!挂印封金,出五关、斩六将,又是千古传扬的英雄壮举。
但究其实,原非本意,也是违心之举,斩恩者之将,于心有疚,矛盾重重。不斩走不了,斩了负义心亏。于是表面上的英雄行为,骨子里实是无可奈何之举。他感叹道:“吾沿途杀人,奈事不得已也!曹公知之,必以我为负恩之人矣。”他重义如山,轻命若纸,正是他悲剧性格的心理基础。表面上轰轰烈烈,内心里窝窝囊囊,在英雄壮举的后面则是无限的凄楚苍凉。古城与张飞相会,这位三弟见他挥矛便搠,破口大骂:“你既无义,还有面目与我相见!”左一个“降了曹操”,右一个“负义之人”。关羽有口难辩,有苦难言。
原来古城壕边斩蔡阳的英雄壮举,也是出于万般无奈,用杀人来为自己辩白。斩一员曹将,无异在他心头压上一个沉重的人情包袱。偿还这笔人情债的机缘便是以后华容道上的“以私废公”。
现象与本质的矛盾也往往存在于人物的性格之中。
林黛玉弱不禁风的外在,却包藏着一躯身倒心不屈的坚强傲骨,外弱内强构成了她的特征。而关云长威风八面令人震慑的外在,却包藏了一副慈软心肠。观其单刀赴会,胆识惊人;刮骨疗毒,铁骨铮铮,非常人也。但他既有英雄之奇,又有常人之俗。华容道上,程昱向曹操说:“素知云长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义素着。丞相旧日有恩于彼,今只亲自告之,可脱此难。
”这对关羽性格的再申述,已见“释曹”的结果。立了军令状,口称:“奉军师将令”,“岂敢以私废公”的关羽,毕竟还是放走了“汉贼”曹操,干出了“以私废公”的勾当。
其过程是①“想起当日曹操许多恩义与后来五关斩将之事”;②“见曹军惶惶,皆欲垂泪,一发心中不忍”;③云长大喝一声,众军皆下马,哭拜于地,云长愈加不忍”;④“张辽纵马至,云长见了,又动故旧之情,长叹一声,并皆放去”。“许多恩义”与“五关斩将”的内疚,是“释曹”的首要因素,然“垂泪”、“哭拜”、“故旧之情”,无不起着软化关羽的作用。
说到此,我们很自然地想到他战长沙时不斩落马将黄忠的举动。
毛宗岗评说:“云长不杀黄忠是好胜处,不是慈悲处。”其实,不必把两者对立。慈悲与好胜作为小生产者的社会性,这在关羽身上是统一的。
我们有理由说,关羽性格刻画上的成功,切入了时代的社会文化的深层。他曾欲入川与马超比武,孔明用一纸颇具幽默感的回信,投好顺说,把事情化了。
他还“省书大悦,以示宾客”。孔明高人之雅,更衬出云长常人之俗。用现代话说,在这一点上,他便是一位十足的个人英雄主义者,骨子里带有小生产者意识。缺乏政治头脑,便成为他的悲剧的主因,越到后期越明显,而在华容道已大加显露。
“以私废公”当然是对“共扶汉室”政治原则的背叛。可是他又置军令状于不顾,报恩心切,重义如山,轻命若纸,超越了封建君臣伦理观念与个人功利思想,又显现一种人性的纯良,因而又增加了人物的深度和力度。
人物弱点反为人物增加了血肉。
作者用“义释”二字肯定了他的人物行为的正义性,正好标明封建社会所谓“义”的复杂性和矛盾性。
前期关羽的悲剧性,和生活里有了曹操这个亦敌亦友的社会关系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后期的悲剧性,则在破毁与孙权的联盟,化友为敌。如果说前期认敌为友,那么后期则是认友为敌。
在三国争鼎的斗争中,他身当关系蜀汉前途命运的重任,镇守三强必争的战略要地荆州。可是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的战略方针问题,他始终未弄明白。
尽管他是“古今来名将中第一奇人”,但他毕竟不是战略家,却担当了超出他负荷限度的战略重任,失败成为必然。
三足之势既成,弟兄们有了根据地,结束了往日奔流生涯,关羽的生活,进入后期。他不断开疆拓土,战功显赫,擒于禁,斩庞德,逼樊城,威震华夏,逼得曹操欲迁都以避其锐,可谓盛矣!随着功业的发展,环境的变迁,他“刚而自矜”的性格弱点亦随之而恶性膨胀,于是刚愎自用,骄傲轻敌,在胜利的高峰一下坠入失败的深渊,酿成失地杀身之祸。从此,他的国家亦由盛向衰,可谓惨矣!
荆州之败,与其说失之军事,毋宁说失之于政治。
首先是违背了孔明嘱咐他的“北拒曹操,东和孙权”的八字方针。他不解联吴的政治意义。东吴求亲,拒之已足,何竟出恶言“虎女焉配犬子”来伤人!既骄且妄,恶化两国关系,招致吴魏联军的夹击,终至一败涂地。其次是用人不当,内部反叛。
误用傅士仁、糜芳分守公安、南郡,埋下隐患。同时,随着形势的变化,心理消极因素亦日益增长,以至武勇与骄纵,自信与自恃,威猛与狂妄,果敢与逞强,坦荡与无谋,正直与偏执、憨厚与愚鲁等等,在他身上相与交混,无从分解。
轻视陆逊为“孺子”,吕蒙才得以白衣渡江;素好受人奉承,才轻上东吴卑词厚礼之当;也由于心底过于纯良,不相信人竟会如此地不讲信用。在阴谋诡计面前,则近于愚;愚则愚,愚中见憨。
深信徐晃往日之交,以为人皆念旧。当徐晃宣令:“若取得云长首级者,重赏千金”时,他似乎是不相信自己耳朵地惊叫起来:“公明何出此言?”致遭大败。在危急时刻,他拒王甫不走小路(恐有埋伏)之谏,仍斩钉截铁回答:“虽有埋伏,吾何惧哉!”自恃到此,迹近愚妄。然硬汉子气概,却为人物的性格化增色。
悲剧性的结局使人物性格进一步深化,英雄本色得到集中表现。困麦城,已走投无路,面对死亡,大义凛然。正色回答诸葛瑾的劝降说:“吾乃解良一武夫,蒙吾主以手足相待,安肯背义投敌国乎!城若破,有死而已。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其言也金声玉振,其骨也铮铮挺立。
败则败矣,豪气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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