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打虎”好在哪里?有人单纯从艺术技巧上讲它的故事情节如何险象丛生,罗列了“六险”,险到要“惊死读者”的地步。
这种分析,固然足以从一个重要的侧面揭示出“武松打虎”的艺术特色。但是,艺术的技巧不同于生产技术,它属于意识形态的范畴,是跟思想内容结合在一起的,为表达某种思想意识服务的。
如果把小说创作的艺术技巧混同于生产技术一样可以离开它所表达的思想内容,孤立地从艺术技巧上加以鉴赏,那就对“武松打虎”的艺术成就也可以得出相反的看法。如夏曾佑《小说原理》中便指出:“武松打虎,以一手按虎之头于地,一手握拳击杀之。夫虎为食肉类动物,腰长而软,若人力按其头,彼之四爪均可上攫,与牛不同耳。若不信,可以一猫为虎之代表,以武松打虎之方法打之,则其事之能不能自见矣。盖虎本无可打之理,故无论如何写之,皆不工也。”(见阿英《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在这之前,清代的刘玉书在《常谈》卷一中也提出过类似的看法。
这两种看法,都各有偏颇:前者是把艺术与生活割裂开来,后者是把艺术与生活等同起来。正确的艺术鉴赏,必须坚持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原则,把艺术与生活辩证地结合起来。对“武松打虎”的艺术鉴赏,最足以说明坚持这个原则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如此说来,“武松打虎”又究竟好在哪里呢?它既不只是好在故事情节如何惊险,更不是好在打虎的方法如何真实,而是好在它由此写出了武松那非凡的勇力,非凡的功绩和非凡的胸襟;它不仅充分地刻画出了武松性格特征和神韵风采,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足以代表我们中华民族的某种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
在《水浒传》中武松的形象,首先和主要的就是靠“武松打虎”树立起来的,打虎精神,可谓是武松这个人物形象的灵魂和精髓。不仅仅读者是这么看的,《水浒传》作者和武松本人也是一再这样强调的。作者在写“武松醉打蒋门神”时,就先写武松这样教训他:“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量你这个,值得甚的!”在“血溅鸳鸯楼”、杀死张都监等人之后,作者又写他蘸着血在白粉壁上大书:“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当宋江向人介绍到武松时,开头第一句就说:“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
”众人跟武松相见,也皆惊叹:“原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的名字,就是这样总是和“打虎”联系在一起。
那么,在《水浒传》中又是怎样通过“武松打虎”的描写,刻画出武松的性格特点和神韵风采,表现出我们的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呢?
首先,通过酒家渲染他的酒“三碗不过冈”,烘托武松“共吃了十五碗”还照样过冈,来突出武松是个非凡的好汉。“三碗不过冈”,是酒店门口挑着一面招旗上的五个大字,据酒家说:“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做‘三碗不过冈’”。
尽管武松吃了也连声喊“好酒!”“这酒好生有气力!”但他吃了三碗之后,却一点也不醉,还一再要买酒吃。酒家拗他不过,只好三碗三碗地一连筛了好几次给他吃,不但酒量特大,食量也惊人,光熟牛肉就吃了两斤。
作者写这一切的目的不在于写酒量、食量本身,而在于以此来突出武松这个好汉的神威。
然后,作者便一再渲染景阳冈老虎的厉害,衬托武松的不怕,来突出武松那非凡的勇气、胆识和力量。这里作者竭尽层层渲染之能事,先后经过五个层次的渲染:
第一层,通过酒家的劝阻,说:“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武松的回答是:“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做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
第二层,通过武松亲眼看到冈子下一棵树上写了两行字,说明景阳冈确有“大虫伤人”。这时武松虽然仍旧误以为“酒家诡诈”,但作者的目的还是要以此突出武松的勇敢。
第三层,通过黄昏时刻武松走上冈子,看到一个败落的山神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证实“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要求“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并特别指出:“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这就不仅进一步渲染了虎的凶猛,而且使武松对“端的有虎”已无可怀疑,作者以此来突出武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认为回去就是“吃他耻笑,不是好汉”。
用他的话来说:“怕什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恰如容与堂刻本《水浒传》于此处的眉批所指出的:“是个硬汉”,余象斗的评语也说:“武松毅然过景阳冈,是勇猛超众,以无惧为主。”金圣叹则盛赞这是:“活写出武松神威。”
第四层,通过写武松“酒力发作”,恰待要在乱树林里一块大青石上放翻身体酣睡之时,忽然随着一阵狂风从“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使武松见了,不禁叫道:“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闪在青石边”。从表面上看,这是写出武松的惊慌,而实际上则是为了更加突出武松的勇敢和力量。当武松“双手抡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时,不料由于慌张和过猛,却劈在树枝上,不但未打着老虎,连哨棒也打断成两截。至此读者已吓得”心胆堕矣”(金圣叹批语),而武松却敢于赤手空拳打虎,左手紧紧揪住老虎的顶花皮,右手“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
打到五十七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然后他再“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把棒橛又打了一回。眼见气都没有了,方才丢了棒”。
第五层,又从两个穿着虎皮的猎人身上来渲染。老虎被打死了,武松的气力也用尽了,连“手脚都酥软了”,这时却又从枯草中钻出两只老虎来,使武松只有惊叹:“阿呀!我今番罢了!”这看似写武松已使尽了力气,而实则为了进一步渲染他刚才打虎时用力之猛,以衬托两个穿着虎皮的猎人见了武松大为吃惊的真实可信。因此他接着就写两个猎人“见了武松,吃一惊道:‘你那人吃了心、豹子胆、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将黑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你,你,你,是人是鬼?’”所谓“吃了心、豹子胆、狮子腿”,岂不正是对武松那非凡的勇敢、胆识和力量的赞美么?诚如袁无涯刻本《水浒传》于此处的眉批指出:“从猎户口里说一番惊骇的话,更见打虎之雄。”
上述层层渲染,集中到一点,全是为了突出武松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这种层层渲染,不只是一个劲地制造惊险紧张的故事情节,而是做到了如金圣叹所指出的“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救近人之笔”。
也就是说,尽管在描写武松打虎的具体过程中,或许不免有夸张失实之处,但重要的是它突出了武松的性格真实,而没有一味夸张武松的神威。如写出他虽然饮酒有海量,但也有酒力发作之时;虽然勇敢过人,但也不免有胆怯、惊慌;虽然力大无比,但打虎至死终究精疲力尽。这就使我们更加感到虎是活虎,人是真人。
在上述层层渲染之中,还贯穿着一条线,这就是景阳冈上的老虎对当地百姓所造成的巨大危害。
对此,作者也采用了层层渲染的手法。如第一层,通过酒家宣称景阳冈上那只老虎,“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第二层,通过景阳冈下一棵大树上写的字,宣扬“景阳冈大虫伤人”。
第三层,通过山神庙门上贴的印信榜文,通告“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第四层,通过武松的亲身经历,描写“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连武松这样的好汉也被惊吓得“酒都做冷汗出了”。第五层,通过两个猎户的叙述:“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计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第六层,又通过众上户对武松把盏说道:“被这个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
第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侣通行:实出壮士之赐。”经过上述六层渲染,景阳冈老虎是当地人民的一大祸害,便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同时,也有力地衬托了武松打虎,是为人民“除了这个大害”,所以它才轰动了整个阳谷县城,使众人“都哄将起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在街上游行庆祝,围观的人则“亚肩迭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
众人皆夸赞武松:“真乃英雄好汉!”“不是这个汉,怎地打得这个虎!”如果武松打虎打的是深山老林中没有对人民造成危害的老虎,他就不会受到人民群众如此热烈的欢迎。因此武松打虎之所以激动人心,不仅因为武松有非凡的勇气、胆识和力量,更重要的还在于作者通过对景阳冈老虎对人民危害之大的层层渲染,突出了武松这种为民除害的打虎精神。
如同明万历双峰堂刻本《水浒志传评林》中余象斗的评语所指出的:“武松打死景阳冈猛虎,是除一方之大害,功勇两全。”“武松除虎之害,而受众人之钦,乃理之宜也。”作者突出的是武松的“功勇两全”,如果我们的艺术鉴赏,只强调武松的“勇”,而忽略他的“功”,这就不仅失之片面,而且势必掩盖了武松打虎的精神和灵魂。
作者通过武松打虎,在突出武松非凡的勇气、胆识和为民除了一大害的功绩的基础上,还写了武松忠厚仁德的高尚胸襟。早在酒家的口中就言明:“官司如今杖限猎户擒捉发落。”在山神庙门上贴的阳谷县告示中,又写明县衙“现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此后在两个猎户的口中再次强调:“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这就是说,不仅景阳冈上的老虎吃人,猎户人等也因此而吃了官府不知“多少限棒”。
武松打死老虎之后,众人皆感谢武松,而武松却说:“非小子之能,托赖众长上福荫。”知县赐酒款待,并“将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与武松”。武松却对知县说:“这只是“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说着,“武松就把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猎户”,使知县也有感于他“忠厚仁德”,而有心抬举他做了阳谷县的步兵都头。武松不是居功自傲,而是一再谦虚地称“非小人之能”,甚至强调打死老虎也属“偶然侥幸”,知县用限棒压迫众猎户,而他则把给自己的赏钱“给散与众人去用”。两相对比,使读者清晰地看出武松是何等胸襟!他不是为个人争名夺利,而是竭力为猎户众人着想,跟他们息息相通。他这种高尚的品格,这种无私的胸怀,谁能不为之击节赞赏,谁能不为之欢呼雀跃呢?
因此人们赞赏武松打虎,绝不只是赞赏作者的文字技巧,更重要的是赞赏它通过高超的文字技巧所表现出来的武松的英雄性格,武松的打虎精神,武松的高尚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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