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71回的关目是“梁山英雄大聚义”。
这一回写了以下几个内容:一、一百零八条好汉聚齐,做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得天降石碣,知一百八人原系天罡地煞。二、整修山寨、布置关防,分调众好汉,各领执事。三、选择吉日良时,焚香一炉,众好汉对天盟誓:“共存忠义于心,同着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四、李逵大闹菊花会。
前三部分属于大聚义的内容,对天盟誓是大聚义的高潮,李逵大闹菊花会是大聚义的补充。
梁山泊大聚义是《水浒传》结构中关键的一回。
它既是前半部内容的收煞,又是后半部内容的开端。众好汉从分散反抗,逐渐走向联合,最终如江河归海,同聚水泊。大聚义标志着梁山起义事业发展到了鼎盛时期。自此以后,梁山好汉何去何从,已是最急迫的议事问题。
摆在好汉面前的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是反抗到底,另一条是接受招安。反抗到底的结果有两种,一种是像田虎、王庆或方腊那样,以被剿灭而告终。
抛开其他问题,只说反抗到底的结果,清代俞万春的《荡寇志》倒也并非完全脱离中国历史的现实。另一种可以像李逵所说的那样“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建立一个以宋江为皇帝的新的封建专制政权。
梁山好汉在设计自己的前途时,则采取了走招安的道路。
起义的鼎盛时期一过,无论走哪一条道路,都是起义事业的衰落。
梁山泊大聚义正是起义从发生、发展到高潮而后走向衰落、灭亡的转折点。
梁山英雄大聚义完全可以收束全书,金圣叹评点的70回本就是这么做的。
不过假如原来《水浒传》真的只有70回,由于中国古代文人历来有续书的热情,也还是要把它续成百回或百二十回的。续写的结果,也一定和《荡寇志》相类似。
至于写成“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的可能性是不大的。最多可以写成陈忱的《水浒后传》那样,飘洋过海,做个暹罗国国王之类,因为那不过是个“化外”之地,用不着过多计较什么。
其实,以大聚义结束全书,结构仍然完整。一百零八条好汉各有一段苦难的历程,各有一段造反的历史,最终汇聚到一起,形成一股绝大的力量,座次排定,各司职守,高潮与结局重叠,戛然而止。
这样的收束,用金圣叹的话说,就是“一部七十回,可谓大铺排;此一回,可谓大结束。读之正如千里群龙,一齐入海,更无丝毫未了之憾”(金本第70回回前总评)。入海之后又怎么样了?这一想象的权力完全留给了读者,于是这一收束便可产生言尽意不尽的效果。
百二十回本的这一回有一段赞颂梁山泊好处的文字。
这段文字突出了“八方共域,异姓一家”的理想。具体地说,它又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不分贵贱,无问亲疏,大家都情同骨肉,共享欢乐;二是各自专长得以发挥,随才器使;三是忠于赵氏政权,早愿瞻依廊庙。以上三个方面所反映的思想是复杂的,其中有唐代以来农民起义多次提出的“等贵贱,均贫富”平均主义的影响,也有封建统治阶级内部开明人士举贤任能要求的影响,还有历代鲠直官员忠君爱国行为的影响,当然也不乏逐渐壮大的市民阶层要求提高政治地位的影响,而更深刻的恐怕还是儒家传统的影响。这种复杂的思想其实也贯穿在整部《水浒传》中。
因此,尽管百回本和金本没有这段文字,但从整个形象体系来说,其精神还是很吻合的。这段文字所描绘的画图,实质上是一种乌托邦社会的画图,是一种幻想的产物,是经验无法证明的东西。这段文字是渗透于全书形象体系之中的,而其思想又呈现着极复杂的状态,因此很容易就其一点概括全书。对《水浒传》历来有农民起义说、市民起义说、忠义说等等的分歧。
其实每一说都有其合理的内核,很难断定哪一种见解是绝对不正确的。这种状况的存在,正是《水浒传》形象本身复杂性决定的。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的乌托邦思想,不仅是经验无法证明的,而且当作者描绘这种空想的画面时,就已经无意识地流露出对这种思想的否定来了。这首先表现在众好汉对天盟誓的誓词中:“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从积极的方面考虑,这段誓词表达了众好汉同心同德、共聚大义的真挚心情。从消极方面考虑,众好汉之所以要立下这样一种可怕的咒誓,就是因为他们之间互相信任的程度还不够。
歃血誓盟的作用在于造成一种行为方式和心理状态的约束力量,从而保证这支造反队伍的凝聚。事实上,这一作用在一定限度以内,在一段时间之中,是完全可以达到的。
经验世界证明了这一点,作为虚构的艺术世界,《水浒传》也证明了这一点。座次排定之后,梁山好汉终于全伙受招安,接着东征西讨,为王前驱,就是以歃血誓盟为前提并起到保证作用的。
歃血誓盟的约束力毕竟是有限的。在特殊的情况下,众好汉不同的想法、思想的矛盾便暴露了出来。
最早的表现就是李逵大闹菊花会。重阳节,众好汉大排筵席,共赏菊花。忠义堂前,一片“语笑喧哗,觥筹交错,众头领开怀痛饮。马麟品箫,乐和唱曲,燕青弹筝,各取其乐”,欢愉和谐之景如画。
正因为高兴,所以会喝醉;正因为处于醉态,所以被压抑到意识深层的东西会突然闯了出来。首先是宋江醉中填词触及了敏感的招安问题。
当乐和依词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时,第一个表示不满的是武松。武松是有节制的,他只是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李逵则不同,他是“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不但有不满的语言,而且有激烈的行动:“只一脚,把桌子踢起,攧做粉碎。
”李逵、武松都是和宋江的关系比较密切的,所以他们也就有胆量借酒来发泄不满。那些关系较疏远的,纵有不满,也会照顾到脸面和礼数,只有鲁智深粗鲁,他说了一句很沮丧的话:“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离大聚义、誓同生死不久,分歧便明显地呈露了出来。一个乌托邦世界立时化为泡影。
以后,在招安的过程中,在征方腊凯歌声中,一些好汉如阮氏三雄、李俊、燕青等人的行动,再一次打破了“八方共域,异姓一家”的幻想。
幻想出一个乌托邦世界很难抽象地说是好还是不好。在整个封建社会,在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之前的中国,除晚明苏州织工暴动等小规模的造反之外,无论领导人如何,造反的绝对多数还是农民,因此,大大小小的起义就不能不反映农民的要求和农民的愿望、理想。而农民的要求、愿望和理想,本身就带有空想的性质。
这就是说,它无法实践,更不能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尽管如此,这种乌托邦世界毕竟具有很大的号召力。
中国历史上无数次农民起义大多数都是被这种乌托邦思想或类似的乌托邦思想所召唤起来的。推动历史前进的并不完全是由于农民起义,但农民起义对于社会的设计来说毕竟是不可低估的。《水浒传》并不单单表现为农民起义或农民的要求、愿望和理想,但从基本意向来说还是一致的。后世农民起义把《水浒传》作为教科书,也就不无道理。因此,乌托邦思想尽管不能建设一个新社会,但它却具有震撼旧世界的力量。
梁山英雄大聚义还涉及金本和百回本、百二十回本优劣的问题。
大聚义是金本的收束,是百回本和百二十回本的转折。究竟是收束了好呢还是转折以后引出招安征寇的内容好呢?这一问题,学术界也有很大的争论。
这里只想谈两点。第一,大聚义以后的艺术水平逊于以前,这是个事实。
金圣叹截取了《水浒传》的前71回,成为金本,而金本保留了原来《水浒传》的精华部分,并且自成系统,结构也是完整的。这是金本的优长。第二,既然金本自成系统,结构完整,其中又没有招安征寇的情节,那末就不能说金本与百回本、百二十回本没有区别。不然,金圣叹何以要说第71回以后的文字是“狗尾续貂”,而俞万春则说这些文字是“妄造伪言,抹煞真事”,“坏人心术”呢?这主要牵涉到梁山好汉招安征寇的内容。由于篇幅的关系,这里不能展开讨论,但需要指出的是,一部小说作品,最重要的不是写了什么而是怎么写的。换句话说,要考虑作品的倾向性,而倾向性既决定于作者的主观态度,又决定于小说文本所留下的意蕴空白。
此外,《水浒传》作为中国古代章回小说第一流的杰作,它不仅蕴含着政冶倾向,而且还蕴含着极为丰富的社会现象、文化现象,同时也反映了民族深层心理结构。无论是金本、百回本、百二十回本,都有挖掘不完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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