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段故事见于《西游记》第78回至第79回。
正如作者吴承恩在《禹鼎志序》中所说:“虽然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时纪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西游记》作为一部“极幻极真”、“幻中见真”的神魔小说,“讽刺揶揄则取当时世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特别是通过九个人间国度,曲折地反映了作者所生活的明中叶后社会的若干历史面貌。这段故事所表现的比丘国,就是这九个人间国度中颇为典型的一个,寄寓着作者对嘉靖年间明世宗时代某些腐败、丑恶的社会现象的揭露和批判。
比丘国王如同车迟国王、灭法国王一样,堪称昏君的艺术典型,其昏乱程度甚至比其他昏君有过之无不及。可以说,比丘国王身上一定程度折射出明世宗朱厚熜的某些影子;作者正是通过对比丘国王昏乱形象的讽刺揶揄,巧妙地影射、揭露和批判了明世宗的种种丑恶行径。
好色纵欲是比丘国王的昏乱表现之一。他一向沉湎声色,既有“三宫娘娘”,又有“六院妃子”,但仍不满足,当妖道进献“形容娇俊、貌若观音”的妙龄美女,他更是“爱其色美,宠幸在宫,号为美后”,“不分昼夜,贪欢不已”,直弄得“精神瘦倦,身体尪羸,饮食少进,命在须臾”。
色欲无度,一至如此。
明世宗的好色纵欲与比丘国王有异曲同工之妙,嘉靖十八年九月,世宗谕臣欲退居后宫“静摄”,表面上是为了专意清心寡欲,实际上恰恰相反,如太仆卿杨最所直言揭发,是为了专心致志饵“金丹”(即方士所献房中秘方),壮“元阳”,纵“声色”之欲而已。
据清初傅维鳞《明书》第21卷所列,世宗经常幸御的后妃嫔至少有三十二人,为明各帝之冠。在“内摄”的幕布后,明世宗过的是如此荒淫无耻的纵欲生活。
佞道灭佛是比丘国王的又一昏乱表现。他崇奉道教,迷信道术,重用道士。
那白鹿化成的老道被他诰封为国丈,位高权重,不可一世。听到国丈爷爷上殿,国王在病中也赶紧“扶着近侍小宦,挣下龙床,躬身迎接”;国丈傲慢无礼,“昂昂烈烈,径到殿上”,他竟欠身道:“国丈仙踪,今喜早降。”并“就请左手绣墩上坐”,其卑恭屈膝,大失帝王身份。国丈进献“延寿秘方”,要用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做药引子,他居然言听计从,去干这极端“无道之事”。
国王一方面佞道,一方面又灭佛,听信国丈之言,要取唐僧心肝做药引子,以保“万年之寿”,杀了唐僧不就意味着灭僧吗?
明世宗的佞道灭佛也与比丘国王如出一辙。他崇信道教,极好道术,常年不朝,却在皇宫西苑设坛建醮、修道祷天,还自号什么“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
特别是他任用道士做大官,宠信无比。封道士邵元节、陶仲文为“真人”,官至礼部尚书;陶仲文更是位极人臣,还一人兼领少师、少傅、少保“三孤”之衔,“见则与上同坐绣墩。
君臣相迎送,必于门庭握手方别”。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道士弄权,炙手可热。
世宗的灭佛“政迹”亦毫不逊色。据史载,世宗前从太祖到武宗的十世,佛教及其僧徒均受尊重;但世宗即位后,却大肆毁佛弃僧,嘉靖十五年,除禁中佛殿,并毁佛像、佛骨、佛牙诸物。
以上无论是从细节的密合(如“同坐绣墩”之与请“绣墩上坐”),或者是内涵的相通(如毁佛弃僧之与吃唐僧肉灭佛),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明世宗与比丘国王在好色纵欲和佞道灭佛,特别是后者的昏乱表现上何其相似乃尔。此外,还可以提供两个旁证:本篇中曾有两处写到,锦衣官到馆驿捉拿唐僧,以及“那昏君自谨身殿后面而来”,这里的“锦衣官”为明朝官制,“谨身殿”,则为明代宫殿,两处似不经心的“闲笔”,显而易见地点示出鲜明的时代色彩。
由此,读者怎能不从比丘国昏君形象上联想到,作者所主要经历的明中叶后嘉靖年间那不但好色纵欲,而且佞道灭佛“独树一帜”的明世宗朱厚熜呢?作者正是通过这种巧妙的曲笔,对明中叶后以明世宗为代表的腐败政治和丑恶现象,作了大胆的揭露和尖锐的批判,具有十分深刻的社会意义。
另外,设置悬念甚见机杼,是一大艺术特色。比丘国王听信妖道之言,收罗各家小儿,欲取其心肝作药引延年益寿,这是全篇情节发展的基点所在,也是扣动读者心弦的焦点所系,对于这样一个重要关节,作者没有平铺直叙地一语道出,而是不断制造悬念,层层渲染,从而收到了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悬念之一,唐僧师徒来到比丘城下,孙悟空向一老军打听得,“此处原是比丘国,今改小子城”,但又“不知改名之意何故”,顿使唐僧“疑惑”不解:“既云比丘,又何云小子?”猪八戒设想以“比丘王崩了,新立王位的是个小子”解释之,亦被唐僧断为“无此理!”只得存疑,待入城再问。
悬念之二,入城后,师徒们发现家家门口都放着装有小儿的鹅笼,却“不知何故”,唐僧甚至怀疑该地养小孩是否有异法,这就更加“疑思不定”。
悬念之三,师徒们进馆驿安歇,唐僧趁便向驿丞“请教”街坊所见不明之事,不料驿丞附耳低言道:“长老莫管他,莫问他,也莫理他、说他。
”神秘紧张的气氛颇见蹊跷,使唐僧愈加疑窦丛生。
悬念之四,唐僧越是疑惑,越发好奇,越想释疑,干脆一把扯住驿丞,定要问个明白,没想到驿丞还是不肯,只是“摇头摇指”道;“谨言!”小心谨慎到了令入费解的地步。
结果只因唐僧“一发不放,执死定要问个详细”,驿丞无奈,才屏去左右人等,单独悄悄告诉他“鹅笼之事”原委。这里,作者以唐僧的见闻、言行以及心理状态为视角,通过四个层次层层递进的悬念,一步一步地引发、加深读者对该情节的浓厚兴趣和急切期待,待到“谜底”揭开,读者便获得一种强烈的艺术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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