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云散(明清小说鉴赏)

西门庆在短短几年间,亲手营造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华厦,娇妻美妾,香车宝马,奴仆成群。

可是这华厦基础竟全部维系于西门庆一身,实在是太不牢固了。西门庆撒手西去,对他的家族来说,真“忽喇喇似大厦倾”,虽然西门庆临终一再嘱咐“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可是这些遗言对于这个早已埋下内乱外患祸根的家庭来说,显得多么苍白无力!树倒猢狲散的局面看来是难以避免了。



西门庆生前决不会料到,最早叛离的竟会是应伯爵。要说老应,西门庆待他不可谓不厚,他也曾指天画日表示:“愿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可西门庆一旦死了,他却立即跑到新暴发户张二官那里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他,教张二官买了李娇儿,又替他筹画要把潘金莲也娶过来。对应伯爵这种丑恶行径,作者也不由发出愤怒之声:“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话虽如此,作者又何尝将应伯爵作为西门庆的侠义朋友来描写呢?作为一个靠帮闲凑趣混饭吃的篾片,他也只有靠趋奉新贵旧豪来维系生计。要说比起他与花子虚来,他对西门庆怎么说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情分,他也曾吃过子虚用过子虚的,也称兄弟,可花兄弟一死,就赶忙帮西门兄弟娶花兄弟的寡妇,这下西门兄弟死了,他不也得去结交顶了西门庆窝儿的张二官么?况且,他在斩断与西门家关系之前,还组织了会中兄弟进行最后一次聚会,商量如何了结以往的情分,虽然每个人出的分子是那样微薄,帐又是算得如此精细,其实这也是作者写到这批帮闲时常用的趣笔、戏笔。

如那笔明细帐,看来写得认认真真、精精细细,其实作者所取的也不过是一种嘲弄中隐含同情的态度罢了。

再看水秀才为应伯爵等写的祭文,作者说他们“人人都粗俗,哪里晓得其中滋味”,其实大谬不然,此文所含隐喻,对常在本司三院行走的帮闲们来说,是再也明了不过的,作者这样写,只是为了对众篾片再浅浅的挖苦一番,我们何必非处处被作者行文牵着走呢?比起韩道国的倚势拐银、汤来保的欺主背恩、吴典恩的负心贪赃来说,应伯爵终究还未直接去做伤天害理的恶事,他最后可能越混越不得意,没几年,我们就在薛嫂口中听得他已死了,并没交代死因。

与众叛情节平行推进的是亲离故事。西门庆那并不风光的葬仪尚未完毕,他的四个小妾就开始了各寻归宿的过程,真所谓“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先是李娇儿的归院。李家丽春院的人似乎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势利。要说天底下妓院都是重钱不重人的话,李家妓院的就做得太过分显露了些,这从以往桂姐、老鸨的行为里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其实,李娇儿也未尝逊色,只不过由于她在西门庆家的地位,受宠的程度,也由于她本人对西门庆的兴盛采取的木然态度和她那稍带木讷的性格,而不显山露水罢了。西门庆一死,她明白自己在西门家的时间不会长了,于是乘乱先偷了五锭大元宝,以作后计。待李家虔婆设计让桂卿姐妹来串通时,她就打定了主意要离开了,暗暗把东西偷转给李铭,掖掖藏藏地送到行院中去。出殡时,桂姐她们又来催促作速行动,并告诉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张二官愿花五百两银子娶她作二房,最后还画龙点睛地说:“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这段俗气得令人生厌的话确是她们的心声,李娇儿想,何必再延捱时光,拖得人老珠黄呢?于是她开始了主动的攻击,采取了撒泼上吊的手段,李家虔婆赶来,反说是月娘将她赶出的,要遮羞钱,还要两个丫头跟着走。这种倒打一耙的行径实在令人吃惊,好在月娘并不示弱,一句“你倒好买良为娼”,击中了虔婆的要害,只得马上“变做笑吟吟脸儿”,抬着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往家去了。

只知淫乐的潘金莲在西门庆生前就开始了与女婿陈经济的偷情,只是得手不易,西门庆尸骨未寒,她就急不可耐地主动与陈经济加速了淫乱的进程,并与春梅沆瀣一气,共同沉溺进肮脏的欲海,最终导致共同被逐出家门。月娘与金莲的矛盾由来已久,两人曾为春梅毁骂申二姐事大吵过一场,吴月娘更不会忘记李瓶儿临死时要她防备潘金莲的话。但月娘最初并不愿金莲因家庭丑闻而被逐,也由于月娘本身性格上有宽仁的一面,为人也不够精明,所以她对秋菊的告发再三不信,或者竟可以说是抱着“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的态度,她怕传出去“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昔要的人强多了,人死了多少时候,老婆们一个个都弄的七颠八倒。

恰似我的孩子,也有些甚根儿不正一般”,原来她主要想保住西门庆,特别是孝哥儿的名声。但纸怎能包住火呢?奸情终于被识破,又加上孙雪娥那段强有力的调唆,终使月娘下了连逐三人的决心。武松的“杀嫂祭兄”结束了潘金莲罪孽的一生。

这一段的基本情节,也是从《水浒》移来,只不过突出了武松凶残粗暴的一面,血腥恐怖的气氛更为浓重罢了。

孙雪娥搬弄走潘金莲不过两个月光景,就演出了一场拐银私奔的闹剧。原来,雪娥也不是个安分的妇女,她对月娘说的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话,并不能遮掩住她内心里早日脱离西门家的宿愿。

回目中说是“来旺盗拐孙雪娥”,其实乃是雪娥起意,采取的主动。作为西门庆生前并不宠爱的第四房小妾,孙雪娥在夫主死后,要嫁与旧日情人本无须多加指责,何况两人商议时,一个说凭你来旺的银行手艺,愁过不得好日子?一个说“我带你往原籍家里,买几亩地种去也好”,都指望自食其力,安分过日子。

可是他们采用的脱离方式实在太令人不齿了。

作者一再写孙雪娥行径粗陋,连她的叛逃方式也是那样诡秘而并不周全,这表明了作者对雪娥始终是抱着嫌恶的态度。雪娥被执后,作者也并未放过她,还让她去为春梅作奴受辱,接着又转入娼门,堕入更深的苦海,最终自缢身死,在她身上,很难看出有所谓的作者的同情心。

比起前头三件事,孟玉楼走出西门家可算是最光彩体面的。

作者写玉楼爱嫁李衙内是完全符合玉楼身份作派的,虽然读者难免会对徐娘半老的三醮妇人孟三姐在色相上还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发出疑问。作为原在商人家操持家政的主妇,玉楼向来看重的是现实,嫁了西门庆之后,面对那出乎她原先意料的复杂的家庭环境,她采取了藏拙的方针,实际上她是很有心计的,因此,总的来说能左右逢源。不敏的月娘没想到,一向持重的孟三姐会那么快离她而去。

其实,玉楼的改嫁已是水到渠成。

西门庆倒头那一日,李娇儿趁乱偷银,月娘不明就里,嚷骂起来,玉楼多了心,说:“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这至少暗示了玉楼感到了难以长期与月娘厮守的心理。五里原清明上新坟,玉楼对着西门庆的亡灵哭诉时也表达了这样的心境:大姐姐有了孩子不愁日后,可我却是树倒无荫,跟着谁过呢?哪里是我叶落归根处呢?就在玉楼心焦无奈的当儿,鬼使神差,她遇上了李衙内。孟三姐也着实心灵乖巧,一旦机遇来临,她便立刻抓住不放,并且积极主动地争取将机遇转化为现实。她听说有媒人来给李衙内说亲,脑袋里马上作出反应:往前进一步,寻个叶落归根处。此时的玉楼,比起当初再醮西门庆时心眼又多了几个。西门庆家“三窝两块”确实不是那么简单,使她受到了损害,于是,她详细地询问了李衙内的家庭情况,着重便在“原娶过妻小来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她的问话不是挑剔的,完全是那种迫切希望得到满意回答的口吻,因此言语冷静快当,两段不长不短的提问将玉楼的心机表现得淋漓尽致。

西门庆的妾小们风流云散,单撇下吴月娘孤零零守着孝哥儿,吴月娘县衙吃玉楼喜酒归来,见静悄悄无个人接,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

至此,西门庆家族的兴衰史已经演毕。作者就此打住,《金瓶梅》仍不失为一部独立的、完整的长篇小说,至于走出西门大院的那些人物的结局,简单交代一下亦可,或者竟不再提,任凭读者想象亦可,这已无关本书的大旨。或者由好事者续书亦可,不是在《金瓶梅》百回之后,还有那么多的金瓶续书吗?可是作者的用意显然并不满足于反映大墙以内的生活,他要将笔触延伸到大墙以外,另外,金、瓶、梅中的春梅,按照作者的构思,她的性格塑造尚未成功,要放在书的最后,还有,作者显然是要完成西门庆死后他的女婿陈经济的“浪史”,所以,方有最后的十回文字。

要说西门庆主要是以财势魄力渔色的话,那么,陈经济则似乎纯以他的所谓“风流可人”来博得众女子的欢心,你看潘金莲、庞春梅、冯金宝、韩爱姐等一个个都与他相狎相昵,难离难舍,特别是韩爱姐对他的痴情真还有些令人感动。

陈经济看似一个多情种子,其实他本质上只是一个恶少加败家子罢了。西门庆在欲海中沉溺,是由于那只航船已负荷不了那么重的情欲而自行下沉的,陈经济在欲海中沉溺,则是由于他的航船太轻了,太不坚牢了,是被一阵阵飓风刮沉的。仔细看来,陈经济在欲海航程中,从未一帆风顺过,他娶大姐而厌憎嫌恶,勾金莲而双双被撵,访玉楼而失货遭陷,买金宝而人去财空,昵爱姐而死期将临,最终淫春梅而血染床帏。作者似乎在陈经济身上开列了一串淫欲的戒单。



西门庆死后,陈经济的故事是以情节取胜,而作者对春梅,则重在对其性格的塑造,其中,月夜被逐、清明上坟、重游旧家池馆是最令人注目的三段文字,至于她后来和陈经济以姐弟相称而贪淫,最后淫死于周义身上,似乎只是潘金莲、西门庆行为的翻版,并无新意,反而削弱了这个重要形象的艺术张力,不能说不是令人遗憾的败笔。

春梅在西门庆家中,不要说在众丫鬟里显得鹤立鸡群,就是与西门庆的妻妾们相比,也唯她气度不凡。春梅在西门府中并不特别美,特别聪明,身份也很低贱,她因了金莲的抬举,让西门庆收用了,所以她对金莲常有一种知遇之恩,但西门庆收用过的丫头何止春梅一个,她是凭着天生的一种傲气逼视周围,令别人不敢小觑她的,这种气度在她将要离开西门庆家时得到了充分体现。当薛嫂告诉说月娘要打发春梅出门时,潘金莲满眼落泪,而春梅却一点眼泪也没有,反倒劝慰金莲,听说月娘只许她“罄身儿出去”,她痛快地说:“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这种气概决非寻常丫鬟所能有,所以我们在看到春梅一旦做了守备夫人,丝毫未有手足无措之态,似乎她天生就应当做贵夫人时,也就不会奇怪了。清明上坟,吴月娘在永福寺重遇春梅时,怕她羞辱报仇,要悄悄一走了事,不曾想春梅反以礼相待,还给了孝哥一对金头银簪儿,在吴月娘常人的气质下,更映衬出了春梅气度的恢宏不凡。

不久,春梅就演出了“重游旧家池馆”一幕,这一幕与清明上坟同为西门庆死后最精采的段落之一。作者的主观意图,是要用这一节在结构上为西门庆家事作一了结。西门庆一家该散的都散了,家中的纷争变迁该写的也都写了,只剩下那一再渲染,着力描绘过的花园山子池馆今尚不知如何。泛泛的交代,必流于浅薄,于是作者就让昔日的奴婢重返旧家,由她的眼里来目睹今日花园的景象,这样,就将花园的荣衰也赋予了象征的意义。想当初,西门庆为了营造这座花园确实是煞费苦心,这座花园在西门庆的心目中也具有特殊的意义,他将花园视为荣耀的标志,在里面多次款待朝廷显贵,地方豪吏,炫耀于当地;他又将花园作为宣淫的场所,与妾小仆妇醉闹葡萄架,私通藏春坞;他还常将花园作为合家欢乐的喜庆场所,在里面游春嬉乐,佳节宴饮。

当初花园繁荣的景象,是西门一家盛极一时的象征。

而如今,昔日一望无际的花木庭台已“垣墙欹损,台榭歪斜”,花园中金、瓶的房屋也已破败不堪,只剩下些折桌坏凳破椅旧柜,地下草也长得荒乱不堪,这种鲜明的对照怎不令春梅心酸叹息!春梅最为关注的还是她与潘金莲共同生活过的那座楼,她本想要了金莲曾睡过的那张床去“做一念儿”,岂料也已经被卖了,怅惘之情油然而生。作者前文写春梅被驱时决决裂裂,毫不拖泥带水,这儿又写她睹物念人,旧情依依,这不但没有令人不信之感,反烘托出春梅性格照人之处,这可能也是作者对她另有所钟的一种表现吧。反之,若让瞒掖偷拐的李娇儿归院后重返花园,而且让她秉有这种心态,那才令人诧异呢。



春梅游玩旧家池馆,实际上是西门庆家族荣辱兴衰史的真正的尾声,春梅的拜辞出门,《金瓶梅》全剧的帷幕也渐渐地开始降落,全书只不过要更清楚地交代一下春梅与陈经济的结局,才有以后几回文字。至于第100回后半回普静师荐拔群冤、超度孝哥出家,作者则是为了更清楚地揭示自己的立意所写。《金瓶梅》开头有四首词。歌颂一种清淡自守、与世无争的隐士生活,其主旨在“劝人六根清静”,接着的“四贪词”是劝人清心寡欲,不要贪财好色、酗酒使气,在第1回,作者又添加了一段“入话”式的文字,大说了一通“情色”误人的历史教训,然后开始了西门庆贪欲送命的故事。我们在《金瓶梅》中看到,作者对于现实关系的理解,对世情的认识是极为深刻的,可是如何去摆脱现实带来的痛苦与烦恼,怎样去认识和理解这一切社会现象产生的原因呢?又有什么办法和途径去解决这许多社会问题呢?于是,作者到佛经里面去寻找答案,得出了归向佛门才是唯一出路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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