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被赵姨娘暗算未死,而在大观园中为情所挠,至大观园外又结交优伶……种种行径,是大观园生活第一个大波澜之后的故事,第二个大波澜,那就是宝玉挨打。
第一个波澜之后有大段文字,以宝玉为中心写荣国府大观园内外生活画面,一条主线是宝玉和黛玉的感情发展,但宝玉实际是一个泛爱主义者,世界上一切美的、善的,他都同情,他都爱怜……但这种感情为爱他的人所不容,也为社会所不容,这种种因素,小则造成许多误会,引起许多烦恼;重则引起更严重的后果,甚至出了人命,有人因他而死,他又受到他严父的笞挞。
宝玉挨打,分析起来,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社会的,他受到社会上一些纨绔子弟的引诱,携妓饮酒,结交优伶;他虽不像薛蟠那样没头脑,但沉溺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二是家庭的,与母婢调情,因金钏儿的戏言,王夫人愤怒打人,赶走金钏,致使母婢羞愤而死;再加贾环告密等等。三是贾政、宝玉其父子的。贾政协音“假正”,虽不便说是“假正经”,但在教子上是十分无能的,既教育不来宝玉,也教育不了贾环,也不了解贾环,这是封建社会中作官而又无能的父辈人物的典型,只会吹胡子瞪眼睛训人或打人,其他便没有任何本事了。实际在《红楼梦》故事中,贾赦对贾琏、贾珍对贾蓉,所谓“家法”者也大多如此。
在这种家庭教育下,宝玉善良的心地、聪慧的资质,只在大观园中作“叛逆”,外面不过结交个优伶,偶然与纨绔子弟吃酒寻欢,这是最好的了。其他贾蓉、贾琏、薛蟠之辈,其坏不堪言,那还用多说吗?贾环之心地龌龊卑劣那也用不着多说了。
而这个宝玉却挨了一顿饱打。
宝玉挨打,以旧时封建家庭的眼光来看,是必然的。
甚至可以说,是应该挨这一顿打。而且几个挨打的原因都是实在的。
不过作者所要着重表现的,不单是这些实在的原因,而是宝玉挨打后各人的态度,各方面的表现,不过这且放在后面说,先要说的是这次大波澜前的几个场面:
在王夫人房中与金钏儿调情戏言,致使金钏挨了打,伏下后两回金钏的跳井,而宝玉这时还像没有事的人一样,蔷薇架下看龄官画蔷薇,情又为之移,神又为之痴,一场大雨,把他淋醒了,奔回怡红院,淋的落汤鸡一样,便迁怒于开门的人,不想一脚又错踢了袭人。接着晴雯跌断了扇骨,又挨了一顿骂,刹那间怡红院内唇枪舌剑,爆发了一场爱意、妒意、误会等交织在一起的争吵,黛玉来却作调停人、和事佬,管袭人叫“好嫂子”,一场争吵冰消云散了——这为后来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安排下条件,而黛玉劝架,也是前所未有的,这个解人,特别招人爱看。作者如此安排,几乎使读者感到黛玉自己早已作好“入主”怡红院的打算了。
在黛玉作“解人”的美丽镜头之后,又一个漂亮的画面展现在读者面前,怎不令人拍案叫绝呢?用“撕扇”来作千金一笑的动作,这全是由南戏场面的水磨工和吴门画派的仕女图上脱胎而来的,只是把舞台细腻动作,工笔色彩线条用文字更生动地表现出来罢了,这正是文学艺术的魅力,在某种程度上又超过了戏剧和绘画。
史大姑娘的到来,又承接了清虚观的余文,这就是金麒麟引起的巧合和顾虑。黛玉偷听了宝玉和湘云的讲话,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帐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黛玉、宝玉在思想上互引为知己,这又是超出一般男女情爱之上的基础,也正是作者所要揭示的正文。“金麒麟”的重要作用即在于此。
宝玉和黛玉的思想是超世俗的,对封建社会说来,是叛逆的;而却是生活在当时封建、世俗的社会中,就在宝玉和黛玉痴情相对那间,金钏儿跳井死了。接下来便是由因王府来人、贾环告密,宝玉一顿好打挨到了,在似乎是世外桃源的大观园中,跳井的跳井,挨打的挨打,一个荣国府又闹翻天了,都是由于宝玉,这是又一个波澜。
作者的笔锋是变化多端,无往而不利。写宝玉挨打的开始、高潮……真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一步紧似一步,读者替宝玉捏着一把汗,即至挨打开始,已是高潮,王夫人到来、贾母到来……高潮一一迭起,最难以表现的是各个人在愤怒、着急时脱口而出的语言,声音历历,作者用文字所表现的,似乎比在现场听到的还清晰,还传神,这种驾御文字的功夫,表达能力,真可以说是达到惊人的程度,其他说部中是很难比拟的。
《红楼梦》中在不同的大场面,有不同的描绘,但写物易,写人物难,错综复杂,各人形态、语言口吻,交织传神,宝玉挨打这一段,比前面“闹书房”、“魇魔法”还要难写,一是事情既大且特殊;人物关系辈分不同,母亲、儿子,父亲、儿子,祖母、孙子……以宝玉为中心在感情有同而又各异,教子、恨子,爱子、惜子,爱孙、怜孙、气子……大家都在火头,假使亲身遭遇,也许气的说不出话来,而作者却能极准确地写出他们各人的气话、急话,这不都是神来之笔吗?
宝玉挨打之后,在一大波澜后大观园又平静了。这一顿饱打,并未使他有所转变,成为封建社会的理想人材,却在贾母的庇护与纵容之下,“日日只在园中游玩坐卧”,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连家庭中晨昏定省,都随他便了。
换句话说,也就是作者千方百计把宝玉安排在大观园中,又给予他绝对的自由,让他在大观园中充分地展现才华,完成他所创造的独一无二的艺术角色——“贾宝玉”。
第35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这又是大波澜——急风暴雨后的小点缀,雨过天晴,花柳含情,细细写来,文章更是妩媚多姿,《红楼梦》中为一些着名的丫头立传,每个人都有一些精彩的片断。
玉钏、莺儿的形象,在这一回中初步立了起来,一个在44回中进一步加深了印象,一个在59回“柳叶渚边嗔莺叱燕”得到了进一步发展。也可看出曹雪芹在一些重要丫头的塑造上,也都是精心安排,前后照映,使之自然地成长于生活中,给读者以十分的亲切感,感到每个人都是“活”的,与读者似乎都认识,这是曹雪芹写众多人物各不相同,而又都具有独特形像的写作窍门。
在第36回中,先写王夫人问凤姐家常,这是确定了袭人的身分,袭人与宝玉的关系,已经王夫人认可了。而宝钗和黛玉呢?未来究竟谁入主怡红院,作“宝二奶奶”,则还是未定之局。
在前面黛玉开玩笑叫袭人“嫂子”,凤姐又打趣黛玉,以及宝玉、黛玉互吐肺腑之言,似乎黛玉与宝玉的未来已成定局。
但是宝钗又如何摆呢?用“黄金络”络住宝玉,“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这样又似注定宝钗是未来的宝二奶奶,这时这段姻缘似乎又未成定局,如果让曹雪芹把书写完,那将如何发展是谁也不知道的。但是在写宝玉的内心上,和宝玉对人生的认识上,这回书却是十分重要的。
其内心就是梦中语言:“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前盟。”在他内心深处,因思想上的共同点——“从不说那些混帐话”,自然是黛玉了。但他对其他女孩子呢?他似乎都有一份感情,似乎应该都对他好,他的确是管窥蠡测,鼠目寸光,因为他生活的环境和天真纯洁的心田,他在大观园中,似乎始终未察觉到除他之外,还有其他男子存在,当他在梨香院看到龄官对他十分冷淡,又看到龄官与贾蔷的一片痴情时,他才有所触动,大彻大悟,认识到世界之大,芸芸众生、少男少女,各有因缘,各有情之所钟了。我过去吟“红楼梦”诗有一联云:“书成蕉叶情犹浅,悟到梨香感已深”,正说明此点,宝玉自情悟梨香院之后,更加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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